第148章
张梦渊这个提议, 不可谓不歹毒。
但是张梦渊并不如此认为。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直接让沈江霖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更狠一点的,最好是将沈江霖坐实谋夺毅王家产之罪, 将他投入天牢,慢慢“拷问”, 总会再透露出一些有效信息。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退而求其次,没有将他一撸到底, 成为白身, 已经是仁慈至极了。
周承翊虽然同样对河阳府不甚熟悉,但是但凡他不熟悉的地方, 绝对就不是好去处,刚想开口否决, 曹贺又一次站了出来, 比周承翊还要先否决这个提议。
“陛下,臣认为不妥,沈江霖所犯之罪,不单单仅此一件, 谋夺毅王家产一事也还要继续彻查, 怎可直接将他调往他方?臣觉得应该先行羁押沈江霖, 对他进行聆讯, 若是确无其他之罪, 再将他调往河阳县不迟。”
曹贺显然已经看出了皇帝想要袒护沈江霖的意思,所以他立马站了出来, 提出了一个让皇帝更加难以接受的方案。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
这便是曹贺的智慧所在, 曹贺并不认为皇帝会真的如他所愿,将沈江霖丢入大牢之中,他的目的,只是坐实将沈江霖赶出中枢而已。
这些文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曹贺这样一说,许多人便都心领神会了起来,马上跟着一起上奏,如山似海般地“陛下明鉴、陛下英明”之下,便是周承翊,也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
哪怕周承翊也争取了,最后沈江霖的结果,还是维持了张梦渊的提议,被远远贬谪到了河阳府,从官拜六品的起居郎,连降两级,变成了七品县令,大好官途直接拦腰斩断,前途的缥缈无定,只在一夕之间。
所有人都在看沈江霖的热闹和笑话,这一次他们虽称不上大获全胜,但是依旧值得这些人弹冠相庆,津津乐道许久了。
纵使六元及第如何?纵使天子近臣又如何?
杨首辅一发威,同样可以将你瞬间从高处拉往深渊,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这个朝堂上屹立不倒,同时震慑到所有年轻官员们,这才是杨允功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他们已经是将沈江霖按在地上摩擦了,如果打击的目标此刻表情难看,甚至痛哭流涕,那就更能满足他们膨胀的内心了。
只是沈江霖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得到了这个结果后,他依旧是表情平静地叩首接受了下来,就仿佛那一年同样在“太和殿”上,沈江霖被永嘉帝钦点为了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授予了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时候一样,不管是封赏还是贬谪,他自岿然不动。
仿佛真的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高的吓人。
曹贺在心底撇撇嘴,此刻的沈江霖不过是在硬撑罢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甚至以沈江霖的年纪,说不定还要到他娘亲那边嘤嘤哭泣一番呢!
沈江霖接受了对他的惩罚,默不作声地跟在人群后面退朝而去,没有一个人向沈江霖靠拢,哪怕不是站在杨允功那一边的人,同样也不想因为沈江霖而得罪了杨首辅。
如今的沈江霖,再无翻身之可能,到了云南那地,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保持冷漠的时候,人心比最坚硬的石头还冷。
沈江霖一个人行走在人群之后,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就像他身上穿的这身青色官袍一样,与前方的人格格不入。
等到沈江霖快要走出宫门口的时候,房之奇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叫住了沈江霖。
房之奇等在了宫门巷道之内的一个偏僻之地,沈江霖快走几步到了后,房之奇才对着沈江霖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沈江霖惊了一下,他以为房之奇是奉周承翊之命,带话而来,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对他行此大礼,沈江霖忙将他拉了起来,问他到底何事。
房之奇话还没说,眼眶却是先红了,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一般,哽咽的不像样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房之奇尚且没有资格进“太和殿”伺候,但是他们这些宫人都会候在“太和殿”门口,等待皇帝下朝,所以殿内的动静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房之奇是都听到了。
沈江霖此刻越是平静,房之奇就越为沈江霖鸣不平,小沈大人多么好的一个人,温和有礼、与人为善,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他们这些残缺之人的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给他们带一些宫外的吃食和小物件分给他们。
若说旁人只是受了沈江霖的小恩小惠,对房之奇来说,沈江霖对他的是救命之恩,而今天沈江霖最后被断定的罪责,更是因为当初房之奇他没有做好奏折的分理工作,所以陛下才会对沈江霖委以重任的。
善良的房之奇心中内疚万分,甚至在想,若不是那一天小沈大人出言相救,是不是他今天就不会受到如此刁难,也不会被贬谪出中枢?
沈江霖对他的大恩大德,除了在救他一命上,这半年来他还教了他许多的字和道理,在房之奇心中,沈江霖就是他的师父。
所以一听到陛下派他带话给沈江霖,房之奇忙不迭地就追了出去,今日一别,再要相聚,恐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甚至,在这个山高水远的时代,很有可能这就是诀别。
这如何不让房之奇心神俱颤。
房之奇过去可能也经历过一些宫廷的黑暗时刻,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他憎恨于自己的无能无权,不能相帮沈江霖一星半点。
沈江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提醒道:“房公公,小心隔墙有耳。”
房之奇同样是个谨慎之人,话说了一遍就不再去说了,然后郑重对沈江霖传了周承翊的口谕:“沈爱卿,到了河阳县后,有任何棘手之事,都可以密奏于朕。”
房之奇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龙纹玉佩:“云南之地的锦衣卫见到此枚玉佩便会为您传递消息,您务必收好。”
沈江霖颔首收了下来,有总比没有好。
然后房之奇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沈江霖手中:“小沈大人,出门在外,穷家富路,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您务必收好!”
房之奇是知道沈江霖性格的人,知道他必是会推辞的,又连忙按住沈江霖的手,目光坚定道:“一定要收下,否则就是小沈大人您从来没有当我房之奇是朋友过!”
沈江霖的手顿了一下,只能无奈地接过这个素面荷包,拱手一礼道:“之奇兄的心意,江霖知道了。”
房之奇脸上瞬间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居然被小沈大人称呼为“之奇兄”!
他虽比沈江霖痴长一岁,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低沈江霖好几等,哪里敢与沈江霖平起平坐?
但是沈江霖的话语如此真挚,一点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样子,目光中全然是感激,让房之奇的内心也瞬间变得温暖无比。
当知道沈江霖出了事情后,房之奇就一直准备着这个荷包,这里面是他这么多年在宫廷中攒下的八成体己,房之奇心中其实不舍极了,虽然宫中有月例,但是有时候无钱开道,事情就难了。
他也有反复思量过,但是最后一咬牙还是准备都给沈江霖,只是因为,他觉得沈江霖比自己更需要这些。
两人不能过多叙话,眼见着沈江霖要走,房之奇不舍极了,红着眼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小沈大人,我绝不让陛下忘了您,您一定要回来啊!”
沈江霖拍了拍他的肩,同样叮嘱道:“凡事都留一个心眼,不要为了我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若有一日我回来了,还需要你帮我呢!永远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房之奇重重点头应是。
沈江霖走出宫门的时候,依旧萧瑟的只有一个人,秋风卷起落叶,老鸹在空中凄厉悲鸣,沈江霖的官袍袍角衣袖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空旷的午门前,阵阵乌云挡住了暖阳,只剩下一片阴天。
沈江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虽然这个笑容很淡,但确实是发自沈江霖的内心。
哪怕通达且情绪稳定如沈江霖,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恶意时,依旧难免心绪不佳,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妙,有人恶他欲他死,有人爱他欲他生。
既然一时之间无法与那些人抗衡,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尽量看到的是爱他的人,而非恶他的人,否则就失去了观测这个美好世界的可能性。
但是就算此时没有办法将对方一网打尽,但是沈江霖依旧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毕竟大家都是文化人,讲究的是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也算是他离开京城前给对方的一个离别大礼包吧。
沈江霖心内哂笑了一下,在登上马车之前,再次回望了一下这座紫禁城、权力的汇聚之地——不知道下次再回到这里,又是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