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年礼
第207章 年礼
荣国府后院儿。
红玉、柳五儿两个候在门口翘首以盼,遥遥见陈斯远领了香菱回转,红玉顿时喜形于色,叫道:“来了来了,大爷可算是回来了!”
当下两女急切迎上前去,遥遥屈身一福,俱都喜不自胜。
陈斯远面上噙笑,瞧瞧这个,又冲那个点点头,便被众女簇拥着回了自家小院儿。
红玉便道:“大爷怎地腊月里就回来了?我先前与五儿计较,还说大爷说不得等运河开化才回转呢。”
陈斯远笑着没答,他急切回来自是因着那胶乳营生,年后便要发卖,他事前总要与燕平王勾兑一番。
待到得门前,陈斯远忽而想起一事,与红玉道:“拉货的板车往后门儿来了,你领了婆子去照看着,回头儿将土仪分门别类,明儿个逐一送过去。”
红玉应下,扭身点了两个粗使婆子往后门而去。
陈斯远进得正房里,香菱提了包袱自去安置,柳五儿便抿嘴笑着凑上来为陈斯远褪去大衣裳,又紧忙端了温热茶汤来。
两月不见,陈斯远搭眼观量,端起茶盏笑道:“五儿好似身量长了些,脸上瞧着也有肉了。”
柳五儿噙笑道:“养了快一冬,可算有些肉了。”
陈斯远呷了一口茶水,赞道:“刚好入口,是提前晾了的?”
柳五儿笑着道:“听说大爷到了前头,我赶忙便沏了茶水。”
陈斯远点点头,又问:“这一冬没犯病吧?”
柳五儿笑着点头,将大衣裳挂好便转身回来,停在陈斯远身边儿,面上噙着笑意,忍不住一直斜眼观量着陈斯远。
须臾,她便忍不住道:“大爷好似也长了一寸呢。”
实则又何止是身量?陈斯远唇下泛起细细绒毛,眉眼逐渐长开,面上稚气渐脱,瞧着再不是往日的少年郎。
一盏茶饮尽,陈斯远感叹道:“外面千好万好,总不如家好。”抬眼观量,正瞧见柳五儿痴痴看将过来,他便笑着道:“瞧我做什么?”
柳五儿顿时羞答答别过头去,又听得外间传来红玉的吩咐声儿,赶忙移步道:“我去帮红玉姐姐。”
说罢,柳五儿快步而出。
陈斯远瞧着姑娘家身形远去,心下不禁暗自得意。暗忖转过年来五儿也十四了……快能吃了吧?
外间,五、六个婆子将箱笼依次抬进两侧厢房里,足足十几口箱笼,过得一刻方才忙活完。红玉紧忙取了钱匣子,赏了几个帮忙的婆子,又回身入内说与陈斯远。
陈斯远便吩咐道:“姨妈、太太、姨太太处,今儿个就须得送去,二嫂子与几位姐姐、妹妹处你得空也送了去。”
红玉讶然道:“大奶奶处怎么说?”
陈斯远道:“明儿个我亲自送去。”
红玉心下纳罕,却也不多问,只当李家另有准备,当下寻了柳五儿对礼单,又先行将几位太太的贺礼预备了出来。
此时红玉却犯了难,这预备的贺礼不少,总不能让大爷自个儿提着。搭眼扫量柳五儿一眼,暗忖这五儿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蹙眉道:“芸香怎地还没回?”
陈斯远笑道:“她随我离家两个月,又一路顶风冒雪的,我让她先行归家歇息一日,明日回来。”
恰此时香菱拾掇罢了自梢间里行出来,扫量一眼便知红玉心思,于是笑道:“二奶奶与几位姑娘处我去送,妹妹随着大爷往几位太太处去就是了。”
红玉顿时笑道:“两个月没见,香菱姐姐倒是愈发会体贴人了。”
几女说笑一番,陈斯远便起身领了红玉先行往东跨院而去。
谁知刚才进得园子里,行不多远便见一高大丰壮身形自凹晶溪馆而来。遥遥瞥见陈斯远,司棋顿时眼睛一亮,又见其身旁跟着红玉,司棋便咬着下唇停在原处。待陈斯远瞧过来,司棋紧忙屈身一福,心下禁不住的欢喜。
司棋如何,自是落在随行的红玉眼中,又见自家大爷忍不住往那边厢观量,红玉便道:“大爷瞧什么呢?”
陈斯远扭头正色道:“你瞧着……我是不是比司棋高了半寸去?”
红玉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道:“大爷身量本就足了,这眼看都比琏二爷高了一寸,又何必与司棋比量?”
“你不懂。”陈斯远摇头笑道。
他自是稀罕司棋这等身量,却受不了每回站在一处都要仰视。如今自个儿身量高了,料想合该轮到司棋仰视自个儿了吧?
这般思量着,一主一仆出了园子转上夹道,须臾自角门出了荣国府,又进了黑油大门里。
门子余四见得陈斯远,慌忙谄笑迎候,说如今邢夫人正在与邢忠一家子说话儿。陈斯远念及许久未见,抖手丢过去个金豆子,惹得余四打躬作揖不迭,千恩万谢将其送到仪门前。
过得仪门,又有苗儿喜滋滋领了一主一仆往内院儿而去。
刻下东跨院正房里,邢忠夫妇方才说过这些年的不易,邢岫烟只闷头陪坐下首。
那邢夫人虽一直与邢忠夫妇说话儿,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邢岫烟。心下不禁越看越欢喜,只觉这个侄女儿果然出彩,又是个温良好脾气的,料想配了那小贼也不算辱没了。
邢夫人才不管来日小贼究竟是娶了二姑娘还是那劳什子的王姑娘,只消别耽搁她与小贼往来就好。
此时前头来回,说是陈斯远来了,邢夫人压下欢喜,紧忙打发苗儿去迎,又与邢甄氏道:“总是这般居无定所也不是事儿……且侄女也大了,这二年就须得选定人家,不然岂不成了老姑娘?依着我,你们不妨先在府中住下,回头儿我禀过大老爷,也给你们夫妇寻个差事。”
又看向邢岫烟,笑道:“说来府中姑娘与岫烟也算年岁相当,做个手帕交正是合适。二姑娘此前搬去了荣庆堂后楼,岫烟是想随着爹妈,还是先行安置在此前二姑娘房里?”
邢岫烟赶忙道:“姑母,我先随着爹妈就好。”
邢夫人思量着道:“老爷外书房后有一排厢房,过会子我叫人腾空了,你们一家子先行安置进去。”
邢忠一家子自是欢喜不已,紧忙起来道谢。
那邢忠与邢甄氏还想说邢岫烟与陈斯远的事儿,奈何这会子邢夫人一心想见陈斯远,哪里耐烦听旁的?当下便起身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如此,王嬷嬷你领我兄嫂先去安置了,旁的过后再说。”
王善保家的赶忙应了,领了邢忠一家往出走。
到得院儿里,正好与陈斯远走了个对向。陈斯远遥遥朝几人拱手,目光却始终盯着邢岫烟。
返程月余光景,二人时而同乘一车,倒是愈发蜜里调油,因是邢岫烟便忍不住朝他笑了笑。
须臾错身而过,陈斯远领了红玉入内,绕过屏风便见邢夫人端坐榻上,眉眼间带着说不出的欢喜。
陈斯远忍着心绪恭恭敬敬施礼,又紧忙将贺礼奉上。
那四样锦缎,暗缎、织金缎、妆缎、老软缎也就罢了,本就为苏州特产;余下又有白毫银针、寿眉两样白茶,南珠一匣子,金如意一对儿,金锁、金项圈一对儿。
饶是这会子邢夫人眼里只有小贼,也被那贺礼晃了眼。
待说了一会子闲话,邢夫人便迫不及待将丫鬟、婆子尽数打发下去,内中只余二人,这才嗔道:“怎地送了这么多物件儿?”
陈斯远笑道:“你收着做体己,来日留给孩儿开销。是了,四哥儿这俩月可好?”
提起小的,邢夫人便笑颜如道:“都好着呢,能吃能喝的,昨儿个也不知跟谁学的,自个儿就会抬头了呢。”顿了顿,又道:“我抱来你瞧瞧?”
陈斯远颇为意动,又摇头道:“我一身寒气,这回就算了,等天气暖和再说。”
邢夫人颔首,又戏谑道:“如何?无怪他们一家子这般夸赞,我看岫烟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给了做了正室也不算委屈吧?”
邢岫烟自然极好,奈何家世寒酸,漫说是林妹妹,只怕连尤二姐、尤三姐那两个都压服不住。且邢岫烟是个隐士性情,因着情根深种这才与陈斯远多有往来,换做旁人她哪里会搭理?
若强行扶其为正室,管不管的好家业不好说,只怕邢岫烟自个儿心下都极为不耐。
再者说了,邢夫人是什么性子,陈斯远岂会不知?若他当面夸赞了,说不得这女人心下就会吃味不已。
因是他便说道:“我都不急,你又何必着急?”
说话间起身移步坐在邢夫人身边,探手便将丰腴身子搂在怀里,低声笑道:“这些时日你可曾想我了?”
邢夫人哼哼两声,身子酥软半边儿,又生怕被抱厦里听见,赶忙捉了作怪的大手,嗔道:“少作怪,外头还有人呢。”
自打有了孩儿二人就不曾亲近,邢夫人心下自个儿也想的紧,便忍不住道:“过几日回门,你,你也来吧。”
说罢到底拗不过那作怪打大手,便任凭其擒了萤柔摆弄。
陈斯远应了声‘好’,又道:“那营生大抵有了门路,究竟如何须得寻了王爷问过才好说。”
那百草堂每月都给邢夫人一、二百银钱,算算小半年下来得了快七百两,顶得上她好几年月例银子了。如今听得又有新营生,邢夫人顿时双目放光,道:“我凑一凑还能出一千两。”
见陈斯远面上揶揄,邢夫人以为其嫌弃自个儿太过贪心,便嗔道:“我也不是为了自个儿,还不是为了四哥儿?”
陈斯远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那银子你留着自个儿用,这回初始便要十几万银钱,你那一千两够干什么的。”
邢夫人顿时唬了一跳,道:“瞎,十几万?”觉着自己声音太高,赶忙掩口低声关切道:“你,你可得把握好了,咱们宁可不赚这银子也别亏了去。”
陈斯远悠悠道:“做过这一遭,我便要用心攻读以备下一科春闱,哪里还有心思折腾营生?是以这一回总要赚够本了……”顿了顿,又揉捏道:“……再说了,我哪一回不曾把握住了?”
邢夫人哼哼两声,一双眸子恨不得淌出水来,只盼着赶快到得初二日,也好与小贼再续前缘。
过得半晌,陈斯远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出得房门领了抱厦里等候的红玉,又往荣国府来。
才过马厩旁角门,便见柳五儿与芸香两个捧了贺礼候在原处,却是小丫鬟芸香回家展扬半晌,便被爹妈撵了出来,随即便撺掇柳五儿捧了给王夫人的贺礼往此间等候。
这倒是省了陈斯远与红玉往返,当下夸赞了二人一嘴,便捧了贺礼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却说眼看省亲临近,王夫人与凤姐儿等自是日日忙乱,近来又赶上年关将近,因是忙乱半日,如今方才得闲。
前头又传话说是陈斯远回转,王夫人而今也无心撮合陈斯远与宝钗,只一心想着省亲事宜。不料方才歇息,丫鬟金钏儿便入内回道:“太太,远大爷送贺礼来了。”
因着陈斯远之故,王夫人方才得以夺了两桩好差事,心下自是对陈斯远印象极佳,因是便笑着道:“这个远哥儿,都是自家人,既回来了就先歇息歇息,何日来瞧我不一样?快去请了进来!”
金钏儿应下,须臾便将陈斯远引了进来。
陈斯远规规矩矩见了礼,又将各色贺礼一一奉上。那贺礼比照邢夫人处大差不差,尤其是那一匣子南珠尽显心思,王夫人不见面容愈发和善。
待其落座,王夫人吩咐上了茶点,便嗔怪道:“这一路顶风冒雪、舟车劳顿的,怎么不先歇息歇息,我这处何时来不一样?”
陈斯远便笑道:“太太不知,晚辈此行偶然得了高道点拨,学了一桩强身健体的法门,如今可不似往日那般单弱了。”说着还作怪也似地举了举胳膊。
王夫人拿他当自家子侄,掩口笑着仔细观量,便道:“不错,远哥儿瞧着比往日有些肉了。”
当下又问起金陵情形,陈斯远一一答对,又说王家所送土仪尽数被凤姐儿归拢了,王夫人就道:“凤哥儿方才与我说了,也是难为你,听说足足带了几大车回来?”
可不是!除去陈斯远自个儿采买的,各家送的土仪足足装了四大车。
吃了一盏茶,陈斯远便起身道:“那太太歇息,晚辈须得往姨太太处走一遭。”
王夫人便笑道:“远哥儿这回便省了。”
见陈斯远不解,一旁的大丫鬟金钏儿笑道:“远大爷不知,姨太太领了宝姑娘回老宅过年去了,说是过了初十才回呢。如今东北上客院儿里就留了同贵一个看着门户。”
是了,薛蟠娶了曹家女,薛姨妈与宝钗可不就要去老宅过年?
“原来如此,那晚辈明日打发人往薛家老宅送一趟就是了。”
王夫人笑着颔首,赶忙道:“哥儿快回去歇着吧。”
陈斯远应下,当即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金钏儿便赶忙将南珠等物一一铺在桌案上让王夫人观量,王夫人看罢笑着赞叹道:“远哥儿有心了,可不好总让小的吃了亏,回头儿等远哥儿过生日你提醒我一嘴,总要给他补上。”
金钏儿应了一声,又笑着道:“远大爷如今可阔气着呢。”
王夫人便想起百草堂每月送来的三、四百银子出息,顿时笑容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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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厢,香菱领了两个婆子捧了各色贺礼,先行往凤姐儿处来。
此时凤姐儿方才将陈斯远带来的各家土仪归拢了,方才小憩一会子,丰儿便将香菱引了进来。
凤姐儿笑着纳罕道:“香菱啊,你怎么来了?”
香菱笑着道:“二奶奶,我是代我们大爷给奶奶送贺礼来了。”
凤姐儿顿时掩口笑道:“这话儿怎么说的——”
香菱自打来了陈斯远处,因着陈斯远性情和善,又对她极为宠溺,加之寻见了母亲甄封氏,心下愉悦之下性情愈发开朗,便也学着红玉那般能说会道起来。
于是闻言便笑道:“一则大爷多得二奶奶照拂,逢年节总要走动一番;二则大爷南下,采买了不少苏样好物件儿,总要挑些稀奇的给二奶奶瞧个新鲜。”
凤姐儿啧啧有声,与平儿道:“你瞧瞧,这还是香菱?二年前迎面撞见只会闷头叫一声‘二奶奶’,也不知远兄弟如何调教的,如今愈发出息了。”
香菱掩口笑道:“二奶奶快别打趣我了。”
当下将各色贺礼送上。比照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处自然要减等,于是锦缎两匹,南珠半匣子,又有给巧姐儿的金锁一只。
旁的也就罢了,凤姐儿指着那南珠愕然道:“远兄弟是不是送太多了?”
香菱随着陈斯远去了江南,便笑道:“奶奶不知,如今江南寻见了养珠新法,南珠价码比照往常跌了大半,那南珠铺面里都是一斛一斛往外发卖呢。”
凤姐儿心下有数,便是便宜了一半,这些珠子只怕没二十两也下不来。当下要留香菱吃茶,香菱推说还要往别处去,便告辞而出。
待凤姐儿送过香菱回转,凤姐儿便唏嘘道:“远兄弟果然生发了啊。”
平儿就道:“奶奶这话岂不是明知故问?旁的不说,单是那百草堂每月往府中就不知送多少银钱呢。”
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道:“快别说了,这天下就没你二爷这般败家的!”
平儿便掩口不言语了。凤姐儿腹诽了一阵,又道:“往后看远兄弟还有没有旁的营生,若还有……这回可不能由着你二爷折腾了。”
平儿便道:“奶奶说的是。若是上回是奶奶做主,只管将体己尽数投进去,每月出息就不少,又何必往外放债。”
凤姐儿乜斜其一眼,道:“这是两码事。”
自个儿的体己自然要掺和营生吃出息,那放债用的是公中银钱,且是老太太、太太都点了头的,又与她何干?
不提凤姐儿房中情形,却说香菱绕过粉油大影壁,一径进了荣庆堂后院,须臾便到了后楼前。
本待依着长幼先行往二姑娘房里去,谁知此时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竟也在迎春房里。
待绣橘引着香菱入内,香菱搭眼扫量一眼,顿时笑道:“哟,我倒是省事儿了,可巧三位姑娘都在。”
小惜春最是迫不及待,两步凑过来扯了香菱道:“远大哥可好?我方才便想去瞧瞧,只是三姐姐说远大哥才回,一路舟车劳顿的不好搅扰。”
香菱略略俯身笑道:“那四姑娘明儿个来就是了,大爷还单给四姑娘预备了好些好玩儿的物件儿呢。”
小惜春笑着应下。
香菱叫了婆子上来,依着所定贺礼,便将三份贺礼送上。每份都是两匹锦缎,一枚南珠攒的珠,一支苏样点翠钗、簪。
那锦缎、珠也就罢了,簪、钗可是用了心思的。二姑娘所得乃是迎春样式簪子,三姑娘探春得了大红玫瑰的金钗,四姑娘得了水仙金钗。
探春、惜春年岁小,便嬉闹着戴起来比量,又撺掇着迎春也戴了瞧瞧。
大丫鬟司棋侍立一旁,心下瞧着眼热,转念又想着远大爷总不会忘了她,却不知这回给她带了什么物件儿来……可惜年关将近,又赶上十五省亲,大半个月不能告假,真真儿让人苦恼。
香菱送过贺礼,便道:“我还要往别处送呢,三位姑娘歇着,我先去了。”
三姊妹也不托大,忙起身相送。待送过了香菱,小惜春便喜滋滋道:“明儿个我就去寻远大哥,三姐姐可要同去?”
探春笑道:“自然要去的。”
司棋凑到迎春身旁欲言又止,二姑娘知其所想,慌忙摇头。不料,司棋却低声说道:“姑娘,远大爷处处都想着姑娘,姑娘也合该想想远大爷呢。”
迎春绷不住低声呵斥道:“少胡吣。”
司棋也不在意,只笑着退在一旁。内中两个妹妹叽叽喳喳,迎春却犯了思量。远兄弟几次三番送了物件儿来,她总不好装不知道,总要回礼才好……
再者,翻过年来迎春便十六了,正是待字闺中之时。素日里司棋没少说嘴,这时日一长,二姑娘迎春又怎能不动心思?
不提二姑娘犯了思量,却说香菱下得楼来,须臾捧了贺礼往黛玉楼中而来。
雪雁早在楼下迎候,见了香菱叽叽喳喳问候一番,便引着其上了楼,道:“我们姑娘方才从二姑娘房里回来,这会子有些倦了,正倚床歇息呢。”
少一时到得房里,香菱作怪也似屈身一福:“劣徒见过师父!”
黛玉原本歪在床榻上,见她如此作怪,顿时掩口而笑:“哪里来的戏谑鬼,快把我那敦厚的徒儿还了来!”
香菱起身凑过来嬉笑道:“好师父,你不知徒儿心下想作诗都快想疯魔了。如今可算回来了,师父往后可得仔细教导了。”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远大哥本就给你打好了底子,待过上半载,保你也能吟诗作对。”
“果然?”香菱顿时欢喜不已,又赶忙将贺礼送上。
人有亲疏,因着婚约定下,是以送黛玉处的贺礼自然丰厚了许多。锦缎四匹,苏样点心四匣子,南珠一匣子,蝶恋金绞丝头面一副十一件儿,苏、扬八景刺绣帕子一套十六件,另有书信一封。
雪雁便在一旁道:“这缎子颜色鲜亮,正好来日给姑娘裁几件衣裳。”
王嬷嬷也在一旁道:“远哥儿是个有心的,出去了也还惦记着姑娘呢。”
黛玉挂不住脸儿,只当没听见,扯了香菱的手儿过问江南情形。
香菱就道:“大爷先去了苏州,往林姑娘父母坟上祭扫了一番。说来也奇,方才祭扫过,这天儿就下起了雪。”
黛玉牵动心事,不免红了眼圈儿。
香菱便又道:“内中情形如何,大爷单给姑娘写了书信,姑娘过会子自个儿瞧了就知……嗯,是好事儿。”
黛玉闻言心下纳罕不已,香菱却起身道:“师父且先看书信,我先往前头送贺礼,得空再来寻师父讨教。”
黛玉起身,也不用其吩咐,紫鹃便抢着去送香菱。
待香菱下得楼梯,王嬷嬷便催着道:“姑娘快瞧瞧信里写了什么。”
“嗯。”黛玉应了一声,取了那书信端坐桌案前,铺展开来细细观量。
这不看不要紧,待看罢顿时双目垂泪。
陈斯远信中略略提及祭扫之事与面见贾雨村事宜,其后着重提及贾雨村携风雷之势扫平扬州,将盐司半数官吏,与半数盐商下了狱。
余下所言乃是陈斯远心下忖度,说扬州八大盐商素来乃是太上的钱袋子,又与忠顺王多有勾连,黛玉其父林如海坐镇扬州十来年,便是与这些人等在斗法。
先有贾敏亡故,后有黛玉庶弟早夭,黛玉自个儿身子单弱,连林如海也英年早逝,只怕是个人便知内中情形不对。此番贾雨村所作所为,定然得了圣人指派,此举一则为出气,二则也有为林如海复仇之意。
只是内中牵扯太上与忠顺王,此事不好张扬,这才毫无声息。
黛玉天生聪慧,先前心下便有忖度,心下自是极为认同陈斯远所想。念及此番老师亲手为其一家子报了仇,黛玉只觉心下憋闷一扫而空,顿时放声痛哭。
她这一哭不要紧,立时惹得王嬷嬷与雪雁上来关切。
这个说‘姑娘怎么了’,那个道‘香菱不是说是好事儿吗’。
黛玉哭着哭着便笑将起来,于是又哭又笑道:“是,是好事儿……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王嬷嬷纳罕不已,搂着黛玉问道:“姑娘好歹说说到底是何事?”
黛玉噙着泪只笑着摇头,道:“不可说,不能说啊。”
她为亡父欣慰,一生忠于王事、死于任上,总算圣人不曾忘了,到底为其报仇雪恨。虽为尊者讳不好张扬,可如今太上还在,能做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待好一会子,黛玉心绪平复,起身便命雪雁、紫鹃研磨。
须臾提了笔墨,一气呵成写道:沧波几度潮痕改,朱阙重云瘴雾深。血泪已凝千载恨,冰心犹抱一枝箴。谁怜月下簪客,半祭严亲半喑喑。
待停笔,黛玉只觉胸臆尽抒,不觉又想起陈斯远来。略略犹豫,她咬咬牙道:“雪雁,你过会子将我前些时日打的络子给远大哥送去。”
雪雁眨眨眼,顿时欢喜应下。一旁紫鹃暗忖,那哪儿是什么寻常络子,分明就是同心结。先前姑娘便得了老师书信,业已首肯婚约,此事再无改易,紫鹃便琢磨着总要找补回来……不然来日真个儿去配了小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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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香菱自后楼出来,便兜转着往前头来。
须臾撞见大丫鬟琥珀,便被其引着入得内中。此时宝玉、湘云俱在,香菱便依着规矩朝贾母屈身一福,起身笑道:“老太太,我们大爷给老太太带的土仪交到二奶奶处了,剩下这些好拿的,便打发我来送与宝二爷、云姑娘。”
湘云就在贾母身边儿,闻言顿时欢喜道:“我也有份?还好明日才走,不然岂不是错过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母也犯不着给香菱脸色,便笑着说道:“难为远哥儿了。”又略略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儿,便催着两个小的道:“快去瞧瞧吧。”
宝玉与湘云欢喜应下,湘云抢先而来,于那锦缎、珠看也不看一眼,单拾了那海棠的簪子在手中把玩,比量半晌,又插在头上扭头朝贾母笑道:“姑祖母瞧瞧,这样式可好?”
“好好好,云丫头戴什么都好看。”
湘云便扭身道:“待我谢过远大哥,回头儿一准有回礼。”小姑娘动作飒爽,手腕上两条叮当镯撞在一处叮当作响。
宝玉此时才凑过来道:“我也有?”
香菱颔首,便示意随行的婆子将个硕大的锦盒奉上。宝玉打开来扫量一眼,顿时大失所望,内中不过是笔墨纸砚——四支湖笔、一方歙砚、一块徽墨、一迭开化纸。
虽名贵,却处处透着敷衍。偏生宝玉又挑不出错儿来,因是只能敷衍着谢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