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不欺心
第203章 不欺心
陈斯远眨眨眼,恍惚了须臾。带了谁一道儿走?鸾儿?他目光越过晴雯,瞥了眼捧着小肚子饱嗝不断的小丫头,禁不住略略蹙眉。
倒不是因着旁的,只因鸾儿年岁太小,又哪里离得了其母照料?转头儿一哭二闹的,实在不好哄劝。
晴雯知其所想,低声道:“大爷放心,有我带着,想来过上一些时日也就好了。”
陈斯远思量道:“你妈妈……有难处?”
“嗯。”晴雯蹙眉点了下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素日里为着一分银钱都能计较上几日,更遑论晴雯之母又是带了个小丫头改嫁的,其如今的婆家又怎会没说道?
陈斯远正要开口,晴雯之母就苦着一张脸求了过来。
“陈大爷!”
她说着便要跪下,陈斯远顾不得旁的,紧忙探手将其拦住:“大娘有话好好儿说,可不好折了我阳寿。”
晴雯母顿时跪不下去,便屈身一福道:“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不然头一回见面,我也不会张这个嘴。”
她絮絮叨叨说将起来,却是自打过了门,那婆婆就极瞧不上鸾儿。盖因此时婚嫁,男子虽要纳彩,可转头娘家家却要加倍奉还陪嫁,而后彩礼、陪嫁一道儿抬到婆家,就算作女子的体己。
这体己除去新娘子,旁人可动不得半分。
于是多了鸾儿一个,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不说,来日还要送一份嫁妆,这等赔本的营生婆家哪里肯?
于是自打晴雯之母嫁了过来,那刁婆婆便一个鬼主意接一个鬼主意,起先说蟠香寺收小尼姑,不如将鸾儿送了去,待养到年纪大一些再接回来;其后又说有徽班收小戏子,不若将鸾儿送去学戏,来日说不得也能去那高门大户与人为妾呢;到得月子里,那婆婆又张罗着将鸾儿送出去给人做童养媳。
晴雯之母哪里肯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蟠香寺的名声早就臭了!那戏子可是下九流,好人家的女儿谁肯?还有那童养媳,晴雯之母又不是没见过,说是童养媳,不过是给人家做牛做马,她可舍不得!
晴雯之母面上绵软性子却是刚强的,不拘婆婆如何拿捏也不肯点头,于是那婆婆一气之下,趁着其出了月子便匆匆回了家。
原本还打算着,待出了月子便去做工,如此男人与她合起来一年也能赚将近三十两,如今她脱不得身,全靠男人撑船赚些银钱,又哪里够用的?
那男人本是个好脾气的,却因着日用不足与晴雯之母吵嚷了几回,连带鸾儿也被其无缘无故的骂了几回‘赔钱货’。
陈斯远听罢唏嘘不已,所以人穷志短,为了一口吃食,什么夫妻、父女情分都要让在一旁。
鸾儿坐在小板凳上,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的看过来,待母亲说完,鸾儿便道:“妈妈也不要我了吗?”
晴雯之母顿时哭出声来,扭身将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妈妈舍不得鸾儿,只是妈妈养不起鸾儿。”
鸾儿看着晴雯道:“大姐有钱,妈妈不如问大姐要钱,这样鸾儿就不用走了。”
晴雯之母呜咽着不住的摇头。
先前晴雯就说多留些银钱,可有道是救急不救穷,总不能一家子还要靠晴雯去养活。再者说了,这银钱留少了不济事,留多了……只怕就会惹来祸事!
晴雯之母能想清楚的事儿,陈斯远略略思量便想了个分明。当即暗叹一声,笑着说道:“我瞧鸾儿是个机灵的,大娘若舍得,只管让她跟着我就是了。”
晴雯母大喜,赶忙抹了眼泪,按着鸾儿过来:“鸾儿,快给陈大爷磕头!”
鸾儿被按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次陈斯远没拦着。
虽不曾定下文契,可磕了头就算定下了主仆之别。陈斯远便自袖笼里摸索出两枚银稞子来,笑着递给了鸾儿:“呶,鸾儿拿着。”
鸾儿懵懂着接过,因着年岁小,拿在手里也不知这银稞子是做什么的。她素日里只见过银钱与散碎银两,那银子大抵发乌,又哪里有银稞子这般发亮?
晴雯母正要按了鸾儿再磕头,外间便有男声传来:“屋里厢(媳妇),家中来客了?”
陈斯远扭头,便见个短打糙汉迈步进了院儿里。那汉子一眼瞥见陈斯远,又瞥见晴雯,顿时怔在当场。
晴雯母紧忙悄然怼了晴雯一下,赶忙迎出来道:“当家的回来了?”
汉子点头,低声道:“这是——”
晴雯母道:“这是顺天府来的陈大爷,说好买了鸾儿去做丫鬟。”
汉子眨眨眼,顿时大喜过望,谄笑道:“诶唷,原来是陈老爷,小的给陈老爷作揖了。”
说着果然躬身长揖,待起身便夸赞起来:“鸾儿虽年纪小,可生得好颜色,陈老爷领回去将养几年,一准儿出落得标致。这个——”汉子扭头与晴雯母嘀咕:“——可说了价钱?”
晴雯母摇了摇头,那汉子便咬牙伸出两根手指来:“二十两,不能再少了。”
一旁的晴雯气得身子哆嗦,陈斯远也嗤的一声乐了。
直隶左近五岁的女童顶多三两银子,公中采买六岁左近的宫女才五两银子,江南虽富庶,可一个四岁的孩子也没有要价二十两的道理。
正待开口,谁知一旁的晴雯啐道:“啐!你这人不老实,拿我家大爷当了怨种不成?不过是四岁孩子,再是好姿容能值五两?罢罢罢,你既开口要二十两,想来是没诚心,大爷咱们往别处看看!”
说罢扯了陈斯远就要走。小姑娘鸾儿看得发懵,正要开口,却被其母剜了一眼,顿时捂了嘴不言语了。
那汉子赶忙拦下,道:“这个……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这二十两是高了……那十五两……十两?十两如何?陈大爷一看就是不差钱的。”
晴雯便沉着脸儿与那汉子计较,待须臾方才定下七两银子的价码来。
当下也不用陈斯远,晴雯自个儿掏了荷包便将银子给付了。
汉子得了银钱,又甩了包袱,自是欢喜不已,口中道谢不迭。
晴雯也不搭理汉子,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母亲,叹息着到得鸾儿身前,俯身道:“妹妹往后跟着我就是了。”
她扯了鸾儿的手,那鸾儿便懵懂着随着她往外走。
一径到得门前,鸾儿方才反应过来,扭头哭喊着:“妈妈,妈妈——”
晴雯母自是掩口流泪,却强笑着冲其摆手,呜咽道:“鸾儿乖,随了大姐去,往后能吃饱饭、穿新衣裳呢……”
见晴雯扯着鸾儿出了门,晴雯母犹豫了下,到底忍不住追出来观量,直待眼看着几人上了巷子口的马车,她才狠了心回转。
那汉子点算着银子,眼见其泣不成声,便凑过来笑道:“鸾儿是去过好日子了,你哭什么?你若舍不得女儿,咱们回头儿再生一个就是了。”
晴雯母垂着头不言语,只死死攥着衣角。
另一边厢,马车开动,往苏州回返。鸾儿还在哭闹着,晴雯哄劝半晌不见效用,不禁有些急躁。陈斯远思量了下,挑开帘栊叫道:“庆愈,将你的豆给我一些。”
庆愈紧忙自荷包里掏出几枚豆,嘟囔着‘我也不多了’,到底还是给了陈斯远。陈斯远转头塞了一枚进鸾儿的嘴,那鸾儿哭了两下,忽觉口中甘甜,顿时止了眼泪,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道:“甜!是!”
陈斯远便将一把豆都塞在鸾儿手里,道:“只要鸾儿不哭闹,豆都给你可好?”
“嗯……好!”鸾儿爽快应下,一把攥紧豆,果然不哭闹了。
晴雯揉着太阳穴舒了口气。
陈斯远观量其神色,笑着道:“你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带得了孩子?待回去不若先请甄大娘与两个婆子帮衬着带一阵。”
晴雯乜斜着白了陈斯远一眼,那意思:你也知我还小着呢?怎么夜里没见你记着?
陈斯远老脸一红,顿时面上讪讪。
于是咳嗽一声儿道:“可曾给你娘留了银子?”
晴雯摇摇头,道:“先前要留来着,只是娘不肯收。”
陈斯远寻思道:“不急,咱们总还要盘桓几日,临行前留了就是。”顿了顿,又道:“不好留太多,免得惹了贼人惦记。”
晴雯颔首道:“嗯,我自个儿盘算过了,就留二十两。”
陈斯远点头应下,见鸾儿吃得香甜,便探手揉了揉其小脑袋,又与晴雯道:“过会子扯一些布料,给鸾儿裁几身衣裳……尤其是衣。”
苏州都下雪了,鸾儿还只穿了迭着补丁的夹衣,实在不成样子。
待车行进得苏州城,业已过了未时,陈斯远一行寻了布庄,各色布料扯了些,有晴雯这个亲姐姐在,自是不用陈斯远为着鸾儿的衣裳费心。
于是马车回转蒹霞街,谁知众人才进门,那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迎了上来。
“大爷大……额,这小丫头哪儿来的?”
小厮庆愈回道:“晴雯姑娘的妹妹,往后也跟在大爷身边儿。”
芸香眼珠乱转一番,见怯生生的鸾儿年岁太小,也就没放在心上,只道:“大爷,头晌来了人,说是林家的,留了帖子呢。”
陈斯远探出手来,芸香紧忙将拜帖送上。
陈斯远扫量一眼,落款留了名字——林鸿。
林鸿?林家人?这是抚台衙门走漏了风声?是了,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定是林家人得了信儿,这才上赶着寻上门来。
陈斯远蹙眉思量。这林家其余几房,形似薛家另几房,又岂是良善之辈?说不好听的,贾琏领了黛玉回荣国府,好歹还多活了几年;若留在林家,能不能熬过去年都不好说!
此时找上门来为哪般?不敢去寻贾雨村,便来寻自个儿这个软柿子?呵,有道是裁缝不带尺……存心不良啊!
既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又略略盘算,离京至今已月余光景,此时已是冬月初,还要往金陵、扬州走一遭,若赶在年前回转,说不得这几日就要动身。
拿定心思,陈斯远不动声色回了房,待后头香菱来迎,瞥见鸾儿自是纳罕不已。待几个姑娘家叽叽喳喳说了一通,香菱就笑道:“你自个儿还小呢,哪里带得了孩子?正巧我妈妈闲得慌,不若让我妈妈来带。”
这一路上晴雯已知小孩子难缠,这会子也不嘴硬,只闷声应下。香菱朝着鸾儿招招手,许是瞧着香菱面善,那鸾儿便笑呵呵凑过来让香菱牵了。
晴雯顿时磨牙道:“人家招手你就去,我看若不看紧了你,来日便能让拐子拐了去!”说罢眨眨眼,又后知后觉与香菱道:“姐姐,我不是说你。”
香菱又气又笑道:“你啊,往后张嘴须得过过脑子再说话儿。”
陈斯远呷了口茶水,思量着说道:“林家人送了帖子,说是后日到访。我盘算着先行避开,待过几日咱们就启程往金陵去。”顿了顿,又与晴雯道:“你这几日得空便让庆愈领着去看看你母亲。”
晴雯应下。
香菱就笑道:“可算要走了,大爷不知,这起初几日还好,妈妈每日嘘寒问暖,把我宝贝得不行。待过得几日就变了样子,一会子说我心思笨拙,一会子又催着生孩儿,诶唷唷,可快些走吧,我可受不得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心下自不会信,只当香菱是不想自个儿为难。
略略盘桓,眼看过得未时,想起隔壁的邢岫烟,陈斯远便按捺不住心思,起身独自往隔壁寻去。
谁知叩开门扉,内中只邢甄氏在家,那邢甄氏讨好笑着,道:“远哥儿来的不巧,岫烟才领了篆儿庙里去送经书……算算一个时辰准回,远哥儿不若等等?”
等下去岂不是要与邢甄氏浪费口舌?
陈斯远便笑道:“原来如此,那我明儿个再来寻表姐。”
邢甄氏合不拢嘴地笑道:“远哥儿明儿个早些来。”
这一日匆匆而过,只夜里晴雯搂着陈斯远嘀嘀咕咕说了好半晌话儿,有释然,更多的则是怜惜其母。
待转过天来,晴雯一早儿便催着庆愈雇请了马车,往城外去看母亲。
陈斯远别无他事,便在房中小憩。待到了辰时,方才施施然往隔壁去寻邢岫烟。
谁知这回邢岫烟倒是在,却来了个避而不见,只小丫鬟篆儿拦在门口,冲着陈斯远挤眉弄眼道:“陈大爷,我家姑娘今儿个身子不大爽利。”
陈斯远只看篆儿神色便知其中有变,随口应下干脆先行回了隔壁。待过得半晌,那篆儿果然寻了过来。
心虚也似的四下瞧瞧,扯了陈斯远到厢房廊檐下,这才卖好道:“陈大爷,前儿个太太说漏了嘴,我们姑娘得知大爷有了婚约,心下犯了思量,我瞧着一宿都不大安稳。”
“就因着此事?”
篆儿噎了下,又道:“太太好似又说了我们姑娘家世配不上大爷,说是……说是做个贵妾就极好了。”
诶?这邢甄氏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陈斯远略略思量,便知此事自个儿不该太过主动,须得邢岫烟自个儿转过弯儿来,不然来日便是一桩麻烦。
因是他便笑着谢过篆儿,又摸索出一块碎银子来塞过去:“拿去买零嘴吃。”
篆儿入手便觉一沉,约莫起码一两银子上下,她来邢家可是一文铜钱的月例都没有的,于是心下大喜过望!
暗忖这位陈大爷果然出手阔绰,自个儿居中奔走,待撮合了姐姐与陈大爷,姐姐自然得了好归宿,自个儿往后岂不是也能吃香喝辣了?
篆儿眨眨眼,紧忙屈身一福:“谢陈大爷赏!”随即又低声道:“往后我们姑娘有什么事儿,我一准儿偷偷告诉大爷。”
这篆儿瞧着怎么比芸香还财迷?陈斯远忍俊不禁,便道:“有什么事儿只管报与我知道,来日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篆儿不迭应下,这才喜滋滋而去。
待其一走,那芸香便蹙眉而来,与陈斯远道:“大爷,那篆儿说了什么?”
“嗯?”
芸香撇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着那篆儿心里藏着奸呢,大爷可得小心,免得被她给唬了去!”
陈斯远哭笑不得,暗道:莫非这便是同行是冤家?
于是开口叱道:“她不过是说了表姐情形,哪里就碍着你了?”
说话间陈斯远探手将芸香发髻揉乱,于是小丫鬟抱头鼠窜而去。
待又过一日,陈斯远果然一早便往玄妙观而去,本是为了避开林家人,谁知此行却有收获。
陈斯远进得观中,便见十来个道人正缓行导引之术,又有几个道人习拳舞剑。陈斯远瞧着眼热不已,当下舍了功德钱,寻了个老道人求教导引之术。
那道人道号端景,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之态。
陈斯远纠缠半日,那那端景道人实在耐不住缠磨,苦笑道:“善信若只为修身养性、强健体魄,只消学了那桩功就好……鄙派桩功时常习练有易筋锻骨之效。”
陈斯远自是大喜过望,也不急着走了,每日来玄妙观与众道人习练桩功。待过得几日,陈斯远才从个小道士口中得知,这桩功乃是正一太极拳的入门功法,吹得神乎其神,也不知真假。
只是那端景道人看在陈斯远舍了大笔银钱的份儿上,到底不曾藏私。亲自指点了两日不说,还将真传尽数告知。那真传总结起来不过二十个字:行走似蹚泥、抬手锋棱起,身动如挟浪,腰脊板似牛。
待过得七日,端景道人眼见陈斯远桩功习练得有模有样,便与其道:“善信既已熟稔此功,完后可不用来鄙观了。”
陈斯远生怕被唬弄了,追问端景道人良久,端景道人哭笑不得道:“善信只求强健体魄、充盈气血,又不用学拳法,哪里要耗费数年之功?”
陈斯远这才信了,谢过道人,施施然回返蒹霞巷。
这一日林家人又来访不遇,前后两回,便是傻子也知陈斯远存心不见,因是那人很是说了些难听的话儿,芸香学了个全乎,尽数说给了陈斯远。
陈斯远心绪极佳,笑道:“犬吠罢了,不用理会。”
当下进得内中寻了晴雯、香菱两个,吩咐道:“如今都冬月中了,明日拾掇行囊,后日咱们便往金陵去。”
多留了七、八日,不拘是香菱还是晴雯,俱都全了母女情分。香菱且不提,晴雯每日必去城外,还偷偷塞给其母二十两银子。饶是如此,小姑娘依旧心下不舍。
陈斯远见其神色落寞,便扯了其低声道:“若你是在舍不得,不若劝你母亲和离,而后随咱们一道儿去京师。”
晴雯瘪嘴道:“我前些时日就说了,还被妈妈骂了一通。”
陈斯远便叹息着没了言语。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儿,晴雯之母又哪里撇得下、舍得了?
陈斯远思量一番,又道:“那明儿个你去问问,你妈妈与你继父可愿意随着咱们往京师去,回头儿我给他们寻一份活计就是了。”
晴雯哭丧着脸儿道:“我,我也说过了。妈妈前一日还颇为意动,谁知转天就只是摇头。”
不问自知,定是那汉子与婆家不愿。一则人离乡贱,贸贸然去了京师,谁知是好是赖?二则晴雯之母不好说明晴雯身份,且如今陈斯远只是个举人,江南本就是文采荟萃之地,漫说是举人,随便挑个村落都能瞧见进士牌楼。既是要投靠主家,何苦千里迢迢去京师投靠个举人?
说不得婆家也是存了旁的心思……好比此事是晴雯之母张罗的,谁知其会不会仗了陈斯远势,转过头来压婆家一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母女好似注定分隔一方,这等事儿陈斯远不知如何劝说,只能等晴雯自个儿想通。
略略休憩,陈斯远便往隔壁而来——后日启程,总要与邢忠一家说一嘴。谁知还不曾出门,便听得隔壁传来吵嚷声。
陈斯远心下纳罕,待出得门来,便见隔壁门前停了两伙人。一伙三人,一个账房领了俩青皮;一伙俩人,却是一老一少两个尼姑。
刻下便有青皮喇咕上前拍门:“邢忠,快开门,胆敢拖延片刻,老子拆了你家门!”
须臾,大门开了个缝,便见邢甄氏战战兢兢露出半张脸来,哆哆嗦嗦道:“你,你们要作甚?”
青皮撇嘴道:“自是讨债!”
掌柜模样的上前道:“邢甄氏,你男人六日前来得月楼吃的席面,总计挂账三两二钱,又写下借据,支了十两纹银。说好了昨日归还,偏生昨日不见其人影。不得已,鄙人只得亲自上门来讨还了。”
“啊?”
不待邢甄氏说些什么,一旁的老尼道:“阿弥陀佛,施主,还请将我那徒儿还来。”
陈斯远挪步上前,隐约瞥得邢岫烟便在门后,心下不禁一动,上前叱道:“尔等意欲何为?”
众人纷纷看过来,邢甄氏见了陈斯远,顿时好似见了救星一般,两步蹿出来扯了陈斯远道:“远哥儿可来了,这,这……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陈斯远安抚道:“舅母宽心,一切有我呢。”
那掌柜的见陈斯远衣着不凡,当下不敢怠慢,拱手笑道:“这位公子请了……”
陈斯远沉着脸儿道:“也甭废话,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的来,邢忠乃是我堂舅,既欠了你家银钱,可留下借据?”
“有,有!”掌柜的紧忙自袖笼里抽出两张借据来。
陈斯远劈手夺过,瞧了眼上头蚯蚓爬也似的文字,蹙眉道:“尔等且稍待。”
说罢闪身进了门里,果然便见邢岫烟停在门后,头上插着木簪,身后还藏着个战战兢兢的篆儿。
陈斯远上前颔首,将借据递过去道:“表姐且看看,可是堂舅文字?”
邢岫烟意味复杂地应了声儿,低头观量了几眼,这才道:“是父亲写的。”
“好,我这就将人打发了去。”
陈斯远扭身出来,自袖笼里寻了两张十两银票,递过去道:“找钱,结账。”
掌柜的大喜,笑道:“公子爽快,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算利息了。”
当下打发青皮破开银票,找还了六两八钱银子。三人也不废话,拱拱手便快步而去,显是要往下一家去收账。
陈斯远又看向两个尼姑:“两位师太要寻篆儿?”
那老尼口诵佛号,道:“施主不知,篆儿养在寺中数年,老尼本要传其衣钵,谁知竟被人拐了去。”
内中篆儿嚷嚷道:“呸!我自个儿跑的,与姐姐何干!”
老尼蹙眉道:“再如何说,我蟠香寺也养育了篆儿一场,如今不明不白来了邢家,总要有个说法吧?”
陈斯远乐了,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那阿堵之物,师太也别兜圈子,只管开了价码就是。”
老尼思量着与年轻尼姑对视一眼,后者比出两根手指来。老尼就道:“总要二十两养育银子。”
陈斯远嗤笑一声,摸索出十两银票,连同方才的六两多银子,一道儿丢将过去,道:“就这些!”
俩尼姑得了银钱也不废话,学着那收账的,也快步而去。
待人走了个干净,那邢甄氏方才回过味儿来,不禁感叹道:“亏得远哥儿在,不然……还不知如何呢!”顿了顿,又骂道:“你堂舅那个没良心的,只顾着自个儿天酒地,何曾管过家里?呜呜呜……”
邢甄氏说着说着便啜泣起来。
门内邢岫烟听得动静,紧忙出来扶了邢甄氏,便又忍不住搭眼与陈斯远对视了下,旋即紧忙垂下螓首劝慰邢甄氏。
陈斯远盯着邢岫烟,口中说道:“舅母不必挂怀,如今漫天的云彩不是散了吗?”
“可那银钱——”
“不过些许黄白,哪里值得一说?”
邢甄氏闻言这才抹着泪道:“让远哥儿瞧了笑话,这……快,远哥儿进来坐。”
陈斯远瞥了眼邢岫烟,见其没言语,便笑道:“不了,舅舅不在,我也不好入内。”
邢甄氏蹙眉道:“这话儿怎么说的?你舅舅不在,舅母可是在的,远哥儿拿我当外人不成?”
陈斯远笑而不答,说道:“今日本就要登门,只因在苏州盘桓时日已久,自京师临行前又得诸位长辈托付,是以要往金陵一行,此后还要回扬州处置一些俗事。”
邢甄氏闻言顿时调门高了几分:“远哥儿这就要走?”
此时邢岫烟也抬起螓首来看向陈斯远,陈斯远便颔首道:“是,就定在后日启程。”
“这,这这——”
不待邢甄氏说些什么,陈斯远便笑着一拱手:“如此,我先回了,待明儿个舅舅回返再行登门。”
邢甄氏不迭应下,目送陈斯远洒然而去,须臾便进了隔壁。她这心下忐忑不已,扭头瞧了邢岫烟一眼,不禁蹙眉拍了其一下,怒其不争道:“你不理远哥儿,这下子好,他就要走了!”
邢岫烟抿着嘴依旧不放声,心下却杂乱不已。她长到十六岁,虽时常抛头露面,却只是偶有那等招蜂引蝶的登徒子来兜搭,又何曾与人正儿八经的相处过了?
她虽躲了陈斯远七、八日,可这些时日她自个儿心下却分外难熬。一边厢情知不该继续往来,一边厢又忍不住去想。
邢岫烟曾笑妙玉孤高,不过是看不透又自以为参的透;如今倒好,她自个儿倒是参的透,偏生又好似那坠入蛛网的飞蛾一般,越挣扎陷得越深。
于是便叹息道:“妈妈再容我思量一日可好?”
邢甄氏呵斥道:“也不知你思量个什么劲儿,远哥儿这般好的,便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也不瞒你,那京师的贵女都抢着要嫁他,咱们家这等门户,若不是与其有亲,你便是过去做妾都难!”
待邢甄氏唠叨过了,邢岫烟便自行回了房。见篆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邢岫烟就道:“你也别来劝我,我如今只想自个儿思量个分明。”
篆儿闻言只好退在一旁。
邢岫烟上得楼上,歪在床榻上手托香腮暗自蹙眉,奈何思量来、思量去,心思反倒愈发的乱了。
篆儿在旁边也跟着唉声叹气。心下闹不明白,明明跟着陈大爷能过好日子,姐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此时就见邢岫烟叹息一声,起身寻了一枚簇新的铜钱来,握在手心嘟囔道:“面去字不去,面去字不去。”
铜钱抛起,落在掌中,展开来却是个字。
邢岫烟蹙眉,又道:“三局两胜。”
铜钱又抛起,落下依旧是个字。
篆儿扶额,一时间心若死灰,恨不得将那铜钱捏成齑粉!
偏此时邢岫烟丢了铜钱,起身往外就走。
“姐姐?”
邢岫烟停步,道:“走,去找他。”
“哈?”篆儿一脸费解,道:“可是那铜钱……”
邢岫烟释然笑道:“我既能抛第二回,还想着抛第三回,那便是放不下他。黄龙慧南禅师有言:我当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内不欺心。
如今既已知己心,自是要去寻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