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无稽之谈 去根留枝
第170章 无稽之谈 去根留枝
陈斯远在王夫人房中陪坐半晌,眼看临近晚点时分,那王夫人又要留饭,陈斯远这才推拒了、告辞而去。
结果方才自王夫人房里出来,迎面正撞见来寻自个儿的苗儿。
那苗儿便紧走两步上前道:“哥儿快走,我们太太正寻哥儿呢。”
陈斯远纳罕道:“姨妈寻我何事?”
苗儿抿着嘴无语半晌,不禁蹙眉道:“哥儿心思真宽,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流言,说哥儿是假冒的,太太听了心急不已,这才打发我来寻哥儿过问。”
是了,贾家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晚柳燕儿说此言时,在场的可不止凤姐儿与平儿,余下还有七、八个荣国府仆役,这人多嘴杂的,凤姐儿虽下了严令,可又哪里防得住悠悠之口?
邢夫人素来是个心思浅的,又不知当日情形,可不就要提心吊胆?
陈斯远笑道:“原来是此事,不过是谣传罢了,理会这些作甚?”
当下笑着逗弄了苗儿两句,这才移步往东跨院而去。
此时业已临近七月,邢夫人大抵还有月余光景便要临盆,因是出行极为不便,每日只在庭院中走上百十步便要回房歇息。
陈斯远来时,恰瞧见条儿搀扶着邢夫人来回走动。
眼见陈斯远到来,邢夫人蹙眉落座,赶忙打发了丫鬟、婆子退下,急切问道:“你,你那事儿怎么传扬出去了?”
陈斯远便道:“还能如何?柳燕儿自知难逃一死,干脆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邢夫人愁眉苦脸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今传得人尽皆知,要不然……你,你还是快寻退路吧。至不济也先搬出荣国府去!”
陈斯远戏谑一笑,说道:“玉蝶无需急躁,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那日柳燕儿和盘说出时上到二嫂子下到寻常仆役,就没有一个信的。如今不过是那些没起子拿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咱们只消不去理会,过些时日也就没人提及了。”
“果然如此?”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若真个儿有风险,我又岂会安生的待在荣国府里?”
邢夫人这才将信将疑的应下,又思量道:“总而言之,往后你须得多加提防。若真个儿事败,非但是你,只怕我与孩儿都活不成了!”顿了顿,又道:“大老爷最是多疑,你说他会不会——”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玉蝶想多了,谁人都能生疑,唯独大老爷不会起疑心。”
开玩笑,大老爷贾赦还指望着自个儿与黛玉的婚书坐实,也好从中渔利呢,又哪里去管陈斯远是真是假?
推及开来,连邢夫人与贾赦都不曾生疑,那得了实惠的其余人等又岂会疑心陈斯远是假的?只怕就算贾母知道了也会一笑了之,只当是那柳燕儿临死攀诬。
陈斯远又陪着邢夫人一道儿用了晚点,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儿。此事一如陈斯远所料,那大老爷贾赦听得流言蜚语,只是不屑一笑,权当是老太太又在搬弄是非。
贾赦想的简单,而今陈斯远勤学奋进,说不得金秋便能高中桂榜,到时候对谁最不利?自然是老太太!
漫说陈斯远这外甥乃是邢夫人亲口承认的,便是个假的,为了那林家家产这会子也只当是真的。呵,老太太想用离间计?他大老爷才不会上当呢!
转天王夫人也得了信儿,心下惊奇之余又听闻东跨院毫无反应,便笑着只当是无稽之谈。旁的且不说,大老爷为远哥儿转了籍,内中勾兑总要原先的户牌,那大老爷就算是傻的,衙门中人总不会瞧不出户牌真假吧?
再者说了,邢家又不止邢夫人一人,上上下下都不曾疑心远哥儿,他又怎会是假的?除此之外,还有与黛玉的婚书做印证,林林种种迭加在一处,又哪里假的了?
退一万步,即便是假的,只怕也是大老爷寻了来谋夺林家家产的。王夫人心下瞧不上黛玉,巴不得促成此事呢,又岂会节外生枝?
这日下晌时,薛姨妈与凤姐儿来王夫人处说话儿,其间提及此事,俱都一笑置之。
凤姐儿冷笑道:“不过是奴婢临死前反咬一口,我那会子还叮嘱了不可四下嚼舌,谁知到底传了出去。也亏得远兄弟是个心胸宽广的,不然定会来寻了我讨个说法儿。早知那日如此情形,我就不该拉着远兄弟去帮衬。”
薛姨妈连连颔首,说道:“远哥儿是个心思正的,又哪里假的了?”
薛姨妈心下对陈斯远自是有一分情愫在,除此之外,这些时日多得陈斯远点拨,这才免了薛家将夏金桂那毒妇娶进门,转头又为薛家寻了一门好亲事。
奈何薛姨妈兜兜转转托人说项,一直不曾与曹郎中家扯上干系,她心下还想着再求陈斯远指点呢,自然要向着陈斯远说话儿。
王夫人就笑道:“远哥儿一心攻读,眼看又是月考,自然无暇理会这等非议。不过这流言越传越邪乎,凤丫头合该处置几个乱嚼舌的婆子了,好生生的荣国府,岂能成了市井茶肆?”
凤姐儿颔首应承道:“太太既然说了,那我回头处置几个乱嚼舌的婆子就是了。”
正说话间,忽有丫鬟玉钏儿急匆匆入内禀报道:“太太、姨太太、二奶奶,远大爷房外的小丫鬟芸香与园子里管洒扫的钱婆子闹起来了!”
王夫人蹙眉问道:“怎么就闹起来了?”
玉钏儿道:“说是钱婆子背后嚼舌被芸香听到了,芸香气不过与其对骂起来,钱婆子骂不过,便将芸香推进了水里。亏得画舫上有人,丢了绳索才将芸香捞上来。”
王夫人顿时看向凤姐儿道:“实在不像话,凤丫头去问问,是谁的错儿就打谁的板子!”
这两日传陈斯远是冒充的也就罢了,茶余饭后,那些仆役、丫鬟、婆子可没少拿贾琏与柳燕儿的事儿嚼舌,其中自然避不过凤姐儿。凤姐儿自觉威严大损,正要拿人立威呢,因是闻言便起身道:“那我去园子里瞧瞧。”
当下凤姐儿领了平儿等直奔园中而去,到得地方,便见小丫鬟芸香浑身湿漉漉,红玉正叉着腰与那钱婆子对骂,错非园中几个丫鬟、婆子拦阻,只怕又要打起来。
凤姐儿一声娇叱,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她到得近前略略蹙眉,面带冷意,三言两语便将是非曲直问了个清楚,果然是因着钱婆子背后嚼舌陈斯远是假冒的。
凤姐儿冷笑道:“主子的闲话也是你能传的?连大老爷、大太太都只当这话是笑谈,莫非你比大老爷、大太太还懂不成?”
钱婆子低眉顺眼辩解道:“回二奶奶话儿,这事儿也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旁人提了一嘴——”
凤姐儿冷笑道:“唷,还有别人说?那你说说是从谁嘴里听来的?”
钱婆子顿时傻了眼,这事儿哪敢说?说完还要不要做人了?当下支支吾吾试图遮掩过去。
凤姐儿情知此事没法深究,干脆定下责罚:扣除三个月钱粮,打二十板子以观效尤。若下回再犯,数罪并罚径直撵到辽东庄子上去。
当下便有婆子提了板子来,将那钱婆子按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了二十板子。凤姐儿大发雌威,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宵小慑服。
又略略安抚了委屈巴巴的小丫鬟芸香,凤姐儿便将一应人等遣散。却说司棋便在不远处观量着,先前红玉与那钱婆子骂架时,司棋气得攥拳头、绞帕子,错非二奶奶来得早,司棋都恨不得自个儿上前替红玉骂架。
她性子就是这般,认定了一个男人便不管不顾。更遑论论品貌、才俊,远大爷都是上乘中的上乘,司棋自是对其倾心不已。谁敢背后数落远大爷的不是,也就是司棋没撞见,不然都不用红玉,她自个儿就能撕了那嚼舌的婆子!
眼看二奶奶重重处罚了钱婆子,司棋这才略略舒了口气。当下急忙往荣庆堂后楼寻去。
不一刻到得荣庆堂后楼前,却听见嬉笑声自楼前的大厅里传来。司棋驻足观量,方才瞧见自家姑娘与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都在厅中叙话。
司棋挪步进得内中,甫一进来,那三姑娘探春就道:“往哪儿去了?方才二姐姐认了罚,四妹妹便说各出一个丫鬟相扑,偏生你不在,绣橘只得乖乖认了输。”
黛玉咯咯笑道:“顽笑话罢了,三妹妹怎么又提?好好儿的姑娘家,偏要顽那劳什子的相扑,四妹妹也是诙谐。”
探春便道:“这叫近墨者黑,莫看远大哥素日里极有正事儿,可私底下极诙谐,四妹妹时常往远大哥房里去,说不得耳濡目染之下,就染了这诙谐!”
惜春笑道:“远大哥说了,愁眉苦脸是过一生,喜笑颜开也是过一生,既如此,何不高高兴兴的?”
二姑娘迎春赞叹道:“远兄弟这话在理。”
司棋守在一旁,待姑娘们说过了,这才笑着道:“我方才往小厨房去吩咐给姑娘们预备果子、茶点,谁知刚好撞见远大爷院儿里的小丫鬟芸香与钱婆子闹了起来。”
探春纳罕道:“好生生的怎么就闹了起来?”
司棋撇嘴道:“还能如何?那钱婆子背后嚼舌,大抵又说远大爷是假冒的那事儿,正巧被芸香听了去,芸香一时急切,可不就闹了起来?”
此事不过两日间便传扬得人尽皆知,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却也不过当做谈资;如三春、黛玉这等府中的姑娘,自是对此不屑一顾。
探春还在蹙眉,与陈斯远最亲近的惜春就道:“那些婆子该打!”
司棋笑道:“四姑娘说的没错儿,后来钱婆子将芸香推落了水中,这事儿闹到二奶奶跟前儿。二奶奶领着人亲自来了一遭,罚了钱婆子三个月米粮,又当众打了二十板子。说往后若是再犯,径直打发去庄子上去。”
探春颔首赞道:“亏得是凤姐姐,不然家中的下人可就要上天了。”
惜春却不满道:“若我是凤姐姐,径直将那婆子开革了就是。”
迎春笑道:“四妹妹还小,哪里知道这内中的情由?”
贾母名为荣养,又倡宽待下人,漫说是凤姐儿,便是王夫人处置起下人来也束手束脚,生怕担上苛责的名声,扰了老太太清净。
惜春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懂了,随即扭头与黛玉道:“林姐姐,远大哥过几日只怕又要名列榜首,说不得今秋就能下场呢。”
黛玉瘪嘴道:“他下不下场,又与我何干?”
探春便打趣道:“若是远大哥中了桂榜,可不就与林姐姐相干了?”
黛玉霎时间面上臊红,探手便来呵探春的痒,叫道:“让你再乱说,今儿定要给你个好儿!”
探春最是怕痒,咯咯笑着扭动身形,顿时自凳子上摔落,又赶忙爬起来躲闪,口中兀自打趣道:“林姐姐那日荣禧堂中所言可还作数?若是作数,我来日该称姐姐还是嫂子?”
黛玉愈发气恼,起身绕桌案追了探春半晌,奈何探春身子骨远非黛玉可比。追了几圈儿,探春还不曾如何,黛玉自个儿倒是累得出了一身细汗。
因着心下羞赧,黛玉便推说身子乏了,领了雪雁往荣庆堂回返。
方才出了大厅,那雪雁便道:“姑娘,我说什么来着,远大爷怎会是假的?偏紫鹃要来下蛆,她心里巴不得姑娘嫁与宝二爷呢。”
黛玉蹙眉呵斥道:“你也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耳不聋、眼不瞎的,用不着你们搬弄是非。”
至于陈斯远是假的……黛玉私下也当做笑谈。旁的且不说,其人三五日便要往东跨院去请安,又为邢家前后奔走,大舅舅都不曾质疑过,又怎会是假的?
与黛玉心思一般无二,那东北上小院儿里的宝钗也是这般想的,于是便将搬弄是非的莺儿好生叱了一通。
陈斯远到得荣国府大半年,素来与人为善,又为各处谋划,便是先前与之有龃龉的薛家都要道一声‘好’,更遑论得了便宜的别处主子?
倏忽到得七月里,陈斯远考了月考,荣国府中的流言蜚语自是停歇了。便是偶然有人提起来,也不过是笑那钱婆子倒霉,撞在了枪口上。
邢夫人提心吊胆十来日,见果然一如陈斯远所料,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七月初二日,陈斯远散学后径直寻上了燕平王府。待见了燕平王,便历数西夷畏威而不怀德,话里话外都是生怕朝廷上了西夷的当。
谁知那燕平王看傻子也似的盯着陈斯远好半晌,旋即撇撇嘴,蹙着眉头便将陈斯远赶了出去。
陈斯远面上讪讪,心下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燕平王哪根筋不对了。待转过天来瞧了邸报,瞧着大顺与英夷达成的通商条目,这才恍然大悟。
这头一条便默许淡马锡以东为大顺势力范围,径直将红毛番卖了个干净!往后十来条,大顺虽开放了松江等为通商口岸,可相应的英吉利也开放了身毒各处港口,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最后一条尤为紧要,乃是为了平衡二者贸易,每岁大顺采买英吉利产生铁一万万斤,折银八十万两。此一条先行三年,待三年之后二者重新议定生铁采买数量,以平衡顺英贸易。
陈斯远撂下邸报,顿时心下五味杂陈。一边厢是臊的,此番大顺不但没吃亏,貌似还占了不少便宜。那身毒的铁矿可比大顺的铁矿品质高多了,以丝绸、瓷器、茶叶等换了生铁,自然是占了便宜;
一边厢心下生起豪情来,这大顺因着并不闭塞,与西夷往来繁多,倒是不曾将英吉利当做寻常番邦。虽不免高高在上、心下鄙夷,却也没想着将其纳入大顺朝贡体系,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此番自个儿虽是庸人自扰,可不免心下极为欣慰。
这日本待往小枝巷去会一会尤氏姊妹,谁知马车方才到了宁荣后街,便有仆役寻来,叉手禀报道:“远大爷,我家太太有急事寻远大爷,还请远大爷移步。”
来者乃是薛家的仆役,莫非薛姨妈又要寻自个儿问计。
似是瞧出来陈斯远诧异,那仆役便低声道:“今儿个晌午蟠大爷自金陵回来了。”
薛蟠回来了?啧,莫非这厮与贾琏闹起来了不成?
他却不知,薛蟠回得家中,待听闻柳燕儿命丧黄芪,又是因着贾琏,顿时气炸了,撸胳膊挽袖子便要寻贾琏计较。
薛姨妈并宝钗拼命阻拦,又好一番劝慰,方才将其安抚下来。转头儿方才好转的贾琏又腆着脸亲自登门道恼,将个姿容秀丽的清倌人送到薛蟠身前,又打躬作揖扇了自个儿几巴掌,薛蟠这才含混着将此事揭过。
待贾琏一走,薛蟠又埋怨起陈斯远来,只道其不曾说柳燕儿竟是个水性杨的性儿。
薛姨妈呵斥了两句,却说不到点子上,宝姐姐实在听不下去,只一句‘橘生淮南’便将亲哥哥怼了回去。
那仆役见其若有所思,又拱手道:“远大爷?”
“哦,好,容我回家换了衣裳,片刻就来。”
仆役应下,这才快步而去。
陈斯远打发了小厮庆愈去知会尤三姐一声儿,这才下车自后门进了荣国府,兜转须臾回了自家。
几个丫鬟自是将其迎入内中,陈斯远净了手,趁着柳五儿为其更衣之际,便将个油纸包递送过去,低声道:“前几日一直不得空,这些你拿去泡茶,到时连虫草也一道儿嚼了,最是滋补身子。”
柳五儿喜滋滋应下,笑道:“大爷忙着攻读,也不必挂念着我……左右我这身子骨又不差这一两日的。”
陈斯远笑道:“早一日康健了,早一日安心。你先服用着,若是没了记得与我说。”
“嗯。”柳五儿抿嘴笑着,仔细为其整理了衣裳。
陈斯远又饮了半盏茶,这才快步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他依旧穿园而过,谁知方才行道闸桥左近,迎面便撞见了司棋。
“哥儿!”司棋疾走两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眉宇间不免有些哀怨。
陈斯远四下观量一眼,眼见不远处便有婆子,便偷偷扯了下司棋的手儿,低声道:“一直等着我呢?”
“嗯。”
陈斯远道:“这几日忙着月考,实在无暇他顾。”
司棋瘪嘴道:“哥儿自是要以正事为紧要,只是……得空与我说两句话就好。”
陈斯远笑道:“两句怎么够?我还想着早起一睁眼便瞧见你呢。”
司棋顿时心下熨帖不已,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不禁红了脸儿。
陈斯远想着明日选一样首饰、脂粉之类的送与司棋,便道:“姨太太相邀,听说是文龙回来了,我须得赶快去。你且先回去,来日得空咱们再说话儿。”
司棋闷声应下,却见陈斯远忽而挺直身形,略略比量了下,笑道:“咦?我好似又长高了些许,瞧着不比你矮了。”
司棋身子不禁略略缩了些许,观量一眼就笑道:“是呢,说不得到了年底,哥儿就比我高了。”
这身量一直都是司棋的心病,那些没起子的丫鬟、婆子私底下都称她一丈青、母大虫,便是那贪好色的琏二爷见了她也远远绕开,唯独远哥儿非但不介意,眸中还带着些许欣赏与贪恋。
这般好的哥儿,司棋才不舍得撒手呢。
陈斯远笑了下,趁着错身而过又在司棋身前捏了一把,随即快步往园子正门而去。
司棋杵在原地目送其离去,心下遐思不已,一双手恨不得将帕子绞出水儿来。
却说陈斯远自正门出来,左边厢便是东北上客院。那院门敞开着,自有婆子守着。陈斯远到得近前,婆子赶忙招呼着,立时便有同喜来迎。
那同喜屈身一福道:“远大爷可算来了,我家太太催问了好几回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随着同喜往内中行去。不一刻便有薛蟠来迎,二人自是热络招呼,随即一道儿进了正房里。
内中薛姨妈端坐榻上,见了陈斯远也含笑起身,虽不见宝姐姐身形,可堂中与西梢间多了一道屏风做隔断,其后影影绰绰,料想宝姐姐定在屏风后听声儿。
陈斯远见过礼,落座后一边厢饮茶,一边厢与薛蟠说起金陵情形来。那薛蟠顿时忘了先前的不快,起先还在说金陵风貌,说着说着便说起那莫愁湖上的画舫来。
薛姨妈越听越觉得不像话,赶忙咳嗽一声止了其话头,这才说道:“远哥儿,今儿个请你来……实在是蟠儿那事儿,没办成。”
“没办成?”陈斯远纳罕道:“怎么就没办成?”
薛姨妈顿时蹙眉惆怅不已,剜了一眼薛蟠,薛蟠顿时蔫头耷脑。薛蟠自觉无趣,起身道:“这个,远兄弟稍坐,我,我去更衣。去去就来!”
当下龙行虎步,竟逃也似的出了正房。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已,不禁朝着薛姨妈看去。
薛姨妈便叹息道:“胥吏那边厢好说,使了三百两银钱便能办妥;四房那边厢得了两处铺面,本也应允了……谁知蟠儿酒后乱言,此事竟被三房听了去。”
金陵一案,虽有王子腾参与,可出力更多的只怕是薛家各房。那薛家三房巴不得大房家业尽数分了,又岂容薛蟠行此偷天换日之策?当下纠集了一众族人,与四房大闹了一场。
四房叔父生怕招惹了官司,当即矢口否认,并当场赌咒发誓,只道绝无此事。待薛蟠酒醒之后喜滋滋来寻四房叔父,其人立时变了脸,三两句便将薛蟠打发了出去。
错非随行的小厮是个机灵的,只怕薛蟠这会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陈斯远听得哭笑不得,只叹息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成于心思,谋于深思啊。”
薛姨妈红了眼圈道:“悔不当初啊……早知如此,当日就合该行那上策……又或者我亲自跟着蟠儿走一遭。事已至此,那下策已然行不通。远哥儿,这上策……不知可还有法子?”
陈斯远在国子监广交善缘,自是有些门路。不过这等掉脑袋的事儿,他哪里敢去操弄?因是便道:“姨太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介书生,功名都没有,又哪里操办得了这等事儿?若依着我,姨太太不若私底下去求了老爷才好。”
“这……总不好张这个口啊。”
陈斯远笑而不语。
薛姨妈思量一番,便咬着下唇道:“罢了,为了蟠儿,我便是舍了这脸面又如何?”
陈斯远颔首道:“姨太太这般想就对了。”
那薛姨妈面上愁容稍褪,转而又道:“今儿个急着寻远哥儿,实则还有一桩事。我舍了脸面托付了几人,谁知曹家一直不咸不淡的,既没应承,也没说死。远哥儿,这到底是何意啊?”
陈斯远心下暗忖,那曹郎中素来谨慎,从不肯落人话柄。薛姨妈乃是内宅妇人,此番赶鸭子上架,只怕不知官场里的门道。
当下便问道:“姨太太是如何与曹家递话儿的?”
薛姨妈便道:“我只说愿过彩礼两万两……这,总不能错吧?”
陈斯远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叹息道:“姨太太,送礼可不是这般送的。”
薛姨妈道:“那该如何送?总不能平白送去两万两银票吧?”
陈斯远继续摇头:“姨太太便是送了,曹郎中只怕也不肯收啊。”
“那依着远哥儿——”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来日姨太太再寻人递话儿,只说手中有百草堂股子转让,作价五千两。待曹郎中买去,姨太太再另托人溢价买回来。如此左手倒右手,两万两银子不就送了出去?”
薛姨妈犹疑不已,道:“只是……这般无凭无据的——”
话不曾说完,便听得屏风后轻咳了一声儿。
薛姨妈顿时恍然,又眼见陈斯远神色淡然,忙改口道:“远哥儿既这般说,料想定有成算。好,来日我便这般处置。”
又略略坐了坐,陈斯远眼看临近晚点时分,便起身告辞。薛姨妈紧忙起身相送,谁知屏风后又是一声轻咳。薛姨妈面上怔住,便打发了同喜去送。
却说陈斯远缓步而行,方才自东北上小院儿出来,身后果然便有脚步声追来。
“远大哥。”
陈斯远停步,便见一身素净的宝钗追了出来,手中还提了个油纸包。
宝钗上前屈身一福,道:“这是新才得来的云雾茶,妈妈嘱咐我给远大哥送来。”
陈斯远道谢接过,瞥得宝姐姐头上的羊脂玉钗有些松落,便道:“这等事儿打发丫鬟来送就是,何必劳烦薛妹妹?”
宝钗却道:“我正要去寻黛玉耍顽,刚好顺道儿。”
说话间瞥了同喜一眼,那同喜极有眼色,就笑道:“既如此,就有劳姑娘了,我倒是偷一回懒。”
同喜说罢回返院儿中,陈斯远探手一请,与宝钗便隔着半步并肩而行。
宝钗便道:“几次三番,多谢远大哥点拨了。”
陈斯远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动动嘴,真个儿处置起来,还是要姨太太自个儿才好。”
宝钗显是知道好歹的,摇头道:“话不是这般说的——”
有些话宝钗不好明说。此番薛蟠来回数月,奔波一场却落得一场空,宝姐姐心下失望至极!人家远大哥摆明车马,连如何操办的细则都说了出来,即便如此,亲哥哥还能将此事办砸了……这让宝钗如何做想?
即便他日宝钗果然嫁进了荣国府,能护得哥哥一时,莫非还能护得住一世不成?
宝姐姐先前本就信了陈斯远的说辞,此前不过是碍于薛姨妈方才闷在心底。如今出了此事,宝姐姐只觉再不能由着自个儿妈妈、哥哥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了。
攀附权贵自然是好的,可打铁也须得自身硬。似自家哥哥这般性子,莫不如困囿家中混吃等死,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孩儿才好。至于顶门立户、打理家业乃至于重现祖上荣光,这事儿与其寄希望于薛蟠,莫不如指望还不曾出世的侄儿呢!
思量间到得转角处,宝钗抬眼便见一株半秃的海棠自辅仁谕德议事厅院儿里探出来。当下不禁感叹道:“这十样锦合该连根拔除了去,根系已烂,留之何用?”
陈斯远略略停步,瞥了一眼那海棠,指着其中一枝挂满了新叶的纸条道:“根系既烂,去根留枝就是了。且开落自有定数,薛妹妹又何必强求?”
陈斯远本道还要与宝钗打机锋,谁知宝姐姐忽而扭身仰头看向他,径直说道:“我如今不想强求,远大哥可要强求?”
少女秋水一般的眸子盯过来,虽不曾说什么,却好似什么都说了。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好端端的不打机锋,怎么突然抛来了直球儿?宝姐姐你这是要闹哪样儿啊!
哎,存稿竟然用光了!这年过的,感觉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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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