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昏黑无光的牢狱深处, 一披着斗篷的神秘人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快步走到一间囚室外。
狱卒退下,来人缓缓摘下斗篷, 唤了一声,“尹大人。”
囚室中, 尹通判狐疑地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才看清来人的面容, 眼底掠过一丝错愕,“……武娘子?”
武娘子微微一笑,低身将手中食盒放下, “听说大人还未认罪, 妾身担心大人吃苦头, 所以来劝劝大人。”
她这么一提, 尹通判才想起堂上那个栽赃诬陷他的玉川楼杂役,顿时明白了武娘子的来意,冷笑道, “是你指使那竖子污蔑老夫……”
武娘子笑而不语。
“仿造知微小报, 借扶阳县主的事重挫苏妙漪……这分明就是你玉川楼和知微堂的私斗, 竟也要栽在老夫头上!”
“若非我放出的消息,您与令郎又岂能找到拉下容玠的捷径?你既借了我玉川楼的势,那便要承担后果,不是么?”
“你……”
“况且您都认下了指使人诬告县主的重罪,那再多一桩轻如鸿毛的小罪,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尹大人, 您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尹通判冷笑着走上前来,隔着囚室的栏杆望向武娘子,“冤有头债有主, 你造谣生事的罪便是再轻,与我何干?”
武娘子低垂了眼,笑得意味深长,“通判大人,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给你机会。毕竟替我顶罪,可是有不少好处的。我不仅能保住令郎,来日还能让他为官做宰,替你尹家光耀门楣……”
“你不过一个厨娘……”
尹通判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
然而下一刻,看清武娘子从袖中拿出的相府信物,他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眼。
***
翌日,天朗气清。
两辆马车从容府后门缓缓驶离,容云暮策着马跟在马车外。一行人径直出了城,直到城外的开阔地才停下来。
容玠和容奚从后头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前面那辆马车。车帘掀开,里头坐着的正是要去凌音寺的扶阳县主。
“大伯母,您就只带两个女使?”
容奚问道。
县主笑答,“够了。我是去静心修行,又不是去享乐的,闹那么大阵仗做什么?”
看了一眼四周,她又朝容奚和容玠摆摆手,“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到了凌音寺后,我会给你们捎家书。”
容玠微微颔首,“母亲一路平安。”
扶阳县主正要放下车帘,容奚却突然开口问道,“大伯母,您不用再和我爹说些什么吗?”
扶阳县主看了一眼不远处牵着缰绳的容云暮,没再犹豫,“不必了。”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官道上驶去。容家三人遥遥地目送着马车远去。
“你们先回府吧,我还要去一趟别处。”
容云暮发了话。
容奚没有多问什么,率先上了马车。
容玠却留了下来,仍立在容云暮身侧。
容云暮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容玠抢了先,“二叔,你甘心吗?”
容云暮一愣,“什么?”
容玠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被排在次位,一直被舍弃,全心全意的付出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回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你真的甘心吗?”
这些话乍一听,倒像是在对容云暮的警诫。可端详容玠的神情,再细细品味他的问题,容云暮便意识到,容玠并非是在以子侄的身份在问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容玠的个头已经比他还要高出那么一些了……
“偶尔会有不甘心,可那又能如何?”
容云暮缓声道,“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顿了顿,容云暮看向容玠,“若想两个人能走到一处,就莫要奢望能将这些欲望和牵绊从对方的生命里剔除。相反,还要不求回报地成全她,助她一臂之力。如此一来,纵使她走得再远,天地再辽阔,也能处处窥见你的影子。”
语毕,容云暮又拍了拍容玠的肩,“宁愿皓月高悬,不愿穷鸟入怀。”
“……”
容玠独自一人杵在原地,神色莫测,若有所思。
“兄长!”
容奚从马车里探出头,唤了一声。
容玠回神,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城内驶去,容玠和容奚坐在马车两侧。自那些流言冒出来后,这还是他们兄弟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苏妙漪那样荒唐的计划,你竟也肯答应帮她?”
这个问题,容玠早就想问了,只是今日才等到机会。
容奚顿了顿,低头抠着自己衣裳上的纹路,“兄长,我与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么怨恨他们。虽然从前也生过他们的气,可这种时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糟践他们。毕竟他们真的没做过什么……”
说着,他抬起头,神色难得郑重,“这一点,兄长你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容玠眸光微动,对上他的视线。
恍惚间,二人的记忆又被拉回了数年前,那个蛙鸣蝉噪的闷热午后。
那时为了照顾容奚,扶阳县主白日里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午睡也是在她的院子里,和容玠一起。
那日也不知怎的,容奚醒得比往常早,一睁眼却发现容玠已经起来了,就一脸呆怔地站在虚掩着的支窗边,不知在透过窗户缝隙看什么。
他好奇地走到容玠身边,踮着脚才勉强够到窗沿,看清窗外的景象——
大伯母满脸疲倦地倚靠在回廊的扶栏边,手里握着一卷书,是兄长今日刚写完的课业。而他父亲不知是何时到的,此刻就站在大伯母身边。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书从大伯母手中抽了出来,随后默默地盯着大伯母的睡颜。不一会儿,又缓缓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将那微乱的发丝勾绕到了她的耳后。
大伯母眼睫一颤,竟是悠悠醒转。父亲落在她耳畔的手还未收回,大伯母便睁开眼,撞上了他的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这一刻,就算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容奚,都察觉到了屋外非同寻常的旖旎氛围。大伯母和他父亲,甚至比他印象中的母亲和父亲,还要更像夫妻……
可容奚不仅不恼怒,心底反而生出一丝高兴。他喜欢大伯母,喜欢大伯母做自己的娘亲。
他迫不及待地转头去看身边的容玠,却见素来温和沉稳的兄长脸色竟阴沉得可怖,扣在窗沿的手指甚至抠起了一块木片,狠狠扎进了他的手里……
容奚被吓了一跳,攀在窗沿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声音传出去,瞬间惊扰了屋外脉脉相望的两人。
二人如梦初醒,猛地拉开距离,循声望过来,就看见支窗下一片翩然离开的衣角……
“容奚。”
一声唤声,将容奚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眼前的支窗、容云暮和扶阳县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神色复杂的兄长。
“对不起。”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
容奚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长说什么?”
“那日你在玉川楼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那些不过是演戏,是妙漪姐姐让我故意说给武娘子听的……”
容玠深深地望着容奚,打断了他,“我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容奚的瞳孔微微一缩,僵在原地。
「撞破他们二人奸情的那一日,那个素来待你亲厚的堂兄甚至就站在你身边,跟你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听到了同样的话!」
「他不去怪罪那两个狗男女,反而迁怒于你……从那日之后,再无什么兄友弟恭,他看你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只混在汤里、已经被淹死的蝇虫……」
“容奚,我不得不承认,当年我的确迁怒过你。”
容玠说道。
容奚低垂了眼,不敢抬头看容玠。
正如他那日在玉川楼所说,他的厌食之症的确是因扶阳县主与容云暮的感情而起。可却并非因为恶心和怨恨,而是因为自责和内疚。
这些年他总是在想,若非他幼时总缠着大伯母,在大伯母身边贪恋母亲的温暖,那他父亲就不会日日都要与大伯母见面,二人也不会逐渐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情意……
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温柔持重的兄长,也刻意疏远了大伯母,对父亲更是心生怨怼。
肩上忽地一沉,容奚回过神,抬眼就见容玠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可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容玠轻轻攥了攥他的肩膀,嗓音依旧平淡,可语调里却恢复了一丝从前的温和,“错的是兄长。所以以后开心些,不要再因为兄长的错,惩罚自己。”
容奚怔怔地望着容玠,半晌才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听说那位通判大人在狱中认了罪,说仿造小报散播容氏谣言,也是他指使的……”
知微堂的刻印间里,顾玉映一边翻看着刚做出来的新书,一边与苏妙漪闲谈。
“你信么?”
苏妙漪笑了笑,“反正我是不信。”
顾玉映若有所思,“是啊,若全是这位通判大人指使的,那武娘子便不必在这个关头离开玉川楼了。”
苏妙漪手头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直起身,看向顾玉映,“武娘子走了?”
自从没了郑五儿,苏妙漪知晓临安城大小消息的速度还是比从前慢了一些。
顾玉映点点头,“我也是听府学里那些人说的。武娘子昨夜就收拾细软离开了临安。她这一走,玉川楼怕是就再无昔日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