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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太太大吃一惊,道:“都有那些罪名儿?现今怎么样了?”心中不觉又恨又悔,早知贾家势败,就不该早早地和他们家议亲,若是带累了自己家该如何是好。
    婆子道:“罪名儿那么多我竟不能一一地说上来,只依稀记得几条,有弹劾赦老爷治家不严、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匿藏犯官财物、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有弹劾珍大爷家孝国孝期间勾引世家子弟赌博吃酒、和义忠亲王府来往的。”
    张太太只听到弹劾贾赦、贾珍二人,忙问怎么没有贾政,婆子想了想,一拍大腿,开口道:“政老爷大罪名儿倒是没有,只一项窃据正堂和逾制的罪名儿,可见为人清正。”
    张太太听了,更觉贾家不妥,又问当今圣人准奏批捕了没有。
    婆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尚未。老爷打发人送消息回来时,朝中正传赦老爷上朝自辩,乃因赦老爷虽是世袭的官儿,但没有实职,当今圣人想起先帝对老臣的厚待,故有此旨。”
    张太太眉头一皱,说道:“被抄了的甄家、史家都是老臣,怎么抄他们的时候都没有让他们自辩,直接发落,到了赦老爷就能上朝自辩?老爷打发来的小子在哪里,我得仔细问问到底怎么样。”原以为贾赦还了欠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谁知他家私底下做了那么多恶事。
    婆子急忙回答道:“便是有人弹劾,也得看当今圣人准不准、查不查,查明了才会发落,哪有听了弹劾就当即治罪的。就像卫节度使,从前他在平安州剿匪时,多少人弹劾他狠辣太过?圣人哪一回不压下去。况且,贤德妃娘娘才薨了不足百日,前头又有贾三姑娘远嫁和亲,功在社稷,当今圣人没提,朝中那些老臣就进谏请当今圣人传旨让赦老爷上朝自辩。”
    张太太也想起此节,甄家、史家都是被弹劾后治罪,却是弹劾后查明罪证确凿,几样大罪落实后才抄家,最后综合所有罪过方判刑。
    正值风声鹤唳之时,贾家又遭此事,张太太不免有些后悔结了这门亲。
    郑官媒听到这里,忙插口道:“外头出了这么些事情,我也得去打听打听,先向太太告辞,明儿太太有事再叫我过来。”
    张太太突然道:“且慢!”
    郑官媒暗叫不好,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多事,非要听完了再走,依她多年来相人的本事来看,张太太势必想说和贾家的这门婚事,恐怕是心生反悔之意。虽然她清楚张太太这样的想法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已经定了亲就因女家犯事而反悔,实在有些薄情寡义。
    郑官媒做媒多年,遇到的事儿多了,就是像贾家这样坏了事的,亲家有像张家这样反悔而退亲、休妻的,也有不离不弃、尽心尽力打点的,端的看品行如何罢了。
    她本已打算退出去,此时听了张太太的话,只得驻足,陪笑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张太太直直地盯着郑官媒,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日才道:“没有,你先将我今儿的话带给荣国府琏二奶奶知道罢,再替我就着朝里的事儿安慰琏二奶奶几句。”
    郑官媒微一凝思,随即了然,她瞧出张太太在听了婆子的话后比先时更有悔意,奈何贾赦今儿被弹劾,他们家此时提出退亲的话,未免有落井下石的意思,有碍于名声,而且张太太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张太太是满心想退却又为了名声不能退,怕落人话柄,便是退也不能选在今日今时。
    想通这一关节,郑官媒装作没看出张太太心思的样子,再三问过张太太没有别的吩咐,才离开张家,速往荣国府找凤姐。彼时贾赦将将出门,阖府惊慌,除了凤姐外,谁都没在意郑官媒的到来,更不在意凤姐去见郑官媒。
    虽说贾家遭事,但黛玉尚在,聪明如郑官媒不敢有丝毫不敬,先问了凤姐的安,才将张太太的言行举止以及心思等悉数告诉凤姐。
    凤姐冷冷一笑,尚未开口,就见惜春从内堂出来,沉声道:“那就退了这门亲事。”
    惜春原在贾母屋里按捺住对贾赦的担忧,和邢夫人母女两个一起安慰贾母,猛地听见郑官媒过来,她就悄悄跟了过来,躲在内堂。
    凤姐回身看到惜春面上如罩寒霜,心知她恼得狠了,惜春性子孤介,比黛玉更显得冷傲非常,至今眼里也只黛玉和自己夫妻儿女等寥寥几个人,余者都不在她心上,骤闻张家的所作所为,哪怕张家不退亲惜春也不愿意嫁过去。
    惜春冷笑道:“张家既然怕我们带累了他们,索性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嫂子,一会子将定礼和庚帖等都叫郑媒婆都送到他们家,拿回咱们家的,叫他们写退婚书。”
    郑官媒坐在下面,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姑娘,哪里到了这样的地步。”
    惜春摇摇头,开口道:“他们心里已嫌了我,便是没有我们老爷被弹劾的事儿,我进了门也没意思,少不得受一辈子折挫,那才是终身无望。何况我们老爷不过受人诬告,罪名儿未定,他们就这样了,可见其薄。我明白他们这样的想法本在情理之中,就是我嫂子也不愿意给侄儿娶将有抄家之祸的千金小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千古以来的至理,我也不来说他们有什么不好。但是,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就没像他们这样呢?远的不说,只谈眼前,史家二妹妹湘霓她尚未出阁史家就败了,都以为湘霓妹妹和娘儿们一样锁在后院下人房里等着官卖了,谁知男家以两家已定婚书为由说她已是己方之妇,特特接了她离开暂住别院之中等待史家事了后再说进门等事,今已被云姐姐接到身边照料。”
    别的不说,在这些事情上湘云却是相当有情有义,怪道有人说患难见真情。史家被抄以后,就是贾家都避而远之,湘云和葛煦夫妻两个忙里忙外地打点,人情银钱耗费无数。前儿两位史侯爷相继被判流放三千里到北疆苦寒之地,下剩妻女子媳人等和下人一样入官为奴当街官卖,都被湘云花重金买了去,现今安置在陪嫁庄子里,只史湘霓夫家仍旧愿意娶进门,也不在意她没有嫁妆,遂遵从母命,独自留在葛家,等待出阁。
    凤姐叹道:“像史二妹妹女婿家的有几个?世人终究是趋利避害者多。妹妹都说张家这样的心思全在情理之中,我也用不着别的话来鄙弃他们家,索性就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就这样嫌弃妹妹,将来更难说了。”科道官儿弹劾贾赦,那些罪名令她触目惊心,王夫人做的那些事竟然统统都算在贾赦头上了,论起罪来,着实不轻。
    郑官媒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凤姐和惜春心性竟如此要强,此时家中遇到这样的大事,摇摇欲坠,若是别人只怕恨不得保住婚事,才好让姑娘脱身,她们姑嫂二人竟要退亲!她想了又想,问道:“二奶奶,四姑娘,两位的意思是退亲?”
    凤姐挑起两道高高的柳叶吊梢眉,干脆利落地道:“没错。不趁着此时退亲,难道等以后我们家出事他们登门退亲?为了退亲放出流言蜚语的人家可不在少数。”
    惜春在一旁点头,道:“我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想这门亲事继续。”
    郑官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时常出入贾家,知道惜春的一些癖性,心里也觉得不管张家退不退亲惜春都落不着好,要是将来遭张家设法退亲,惜春的处境和名声更加不好,遂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我就去他们家商量退亲。我说太太奶奶和姑娘自知家里风雨飘摇,不知前景,怕带累了他们,所以提出解除鸳盟,请他们再替哥儿另觅良缘。”
    凤姐抚掌道:“为免夜长梦多,那就劳烦郑媒婆费心了。趁着这会子就去罢,索性叫张太太放心,免得以为我们家败落了,就死皮白赖地上赶着结这门亲事。”一面说,一面命小红去取两家的订婚书和提亲、小定时的礼物。
    惜春亲自清点给郑官媒看,道:“我一个女孩儿家的针线没有留在他们手里的道理,等他们写了退婚书,千万将小定时我们家给的回礼一样不少地拿回来。”
    小定时贾家的回礼就是她做的针线,衣裳荷包等物,皆是亲手所做。
    郑官媒满口答应,不觉问了一句,乃道:“这么大的事儿,关乎姑娘终身,奶奶和姑娘就不跟老太太太太们说一声?”
    凤姐摆摆手,道:“这件事我们老爷太太早交给我了,是好是歹都是我说了算,况且你也知道我们府上出事了,不知道哪个万恶的野杂种偏来弹劾我们老爷,我竟不知那些罪名儿都是哪里来的。府里正为弹劾案心神不定,四妹妹的婚事就不用去打扰他们了。”
    郑官媒会意,安慰凤姐说府上权大势大,必定能化险为夷,方带着礼物和订婚书等物往张家来,如此这般一番言语,张太太却又不愿意写退亲书,怕外人知道了说自己家不好。
    郑官媒陪笑道:“琏二奶奶和四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太太千万别辜负了她们的好意。她们自然知道府上厚道清正,哪怕将来获罪了,府上也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但就是明白府上的为人,才不想带累了府上,不想耽误了二公子。”
    张太太心里其实是求之不得,嘴里却道:“哪能如此?他们处处为我们着想,我们才不能做这退亲悔婚之事,惹人笑话。”
    郑官媒瞧出几分,忙道:“原是贾家的意思,如何能说是府上退亲悔婚?”
    张太太假装不同意,接连推了两三次,才作经不住郑官媒游说的模样答应了,并命人研墨,找书房里的先生写了一份退亲书,连同惜春做的针线一起交给郑官媒。
    张家送到贾家的礼物交割明白,郑官媒将针线和退亲书都仔细看过,没有一丝疏漏,方告辞回到荣国府,惜春连接都不接,当面命入画拢了火盆,凡是从张家拿回来的针线等物都扔进火盆里烧了,冷冷地道:“脏了的东西,不如化作飞灰。”
    凤姐莞尔一笑,命小红封了五十两银子给郑官媒,道:“出去后怎么说,大约不用我交代了,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们姑娘的名声体面,就是林妹妹心里也记着你的好。”
    郑官媒笑道:“奶奶放心,京城里再没有奶奶姑娘这样深明大义的了,谁敢说不好?”
    贾家知晓自家将有难,为了不带累夫家方起心退亲,不提张太太前后的犹豫心思,这样的说法传出去,长安城内谁都要说贾家厚道妥帖,决计不会说惜春一点不是。
    凤姐十分满意郑官媒的识趣,等火盆里的东西烧完,命人拿着退亲书去衙门将婚书销了,拉着惜春去贾母房中等候朝中的消息,贾赦已去了大半日,此时仍无消息传来,贾母扛不住了,正躺在炕上,满脸愁容地听宝玉说话,而王夫人则坐在角落里发呆,神情奇异,不似从前。
    第137章
    此时此刻,贾赦按捺住惊慌失措,针对折子上的罪名开始替自己辩解。
    早在他收心抄没赖家家财还债的时候,他怕家里做的那些事连累自己,命贾琏暗暗查探那些将会冠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之证,虽未全得,却也掌握了几件,正带在身边,振振有词地道:“若说微臣治家不严,微臣认罪,原是家大业大,底下的仆从心思不一,又非微臣管家,只听幼弟家的,微臣竟是无从管束,府邸也是祖上传下,现今为幼弟所居,未曾按爵位修改规制。但是,说微臣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匿藏犯官财物等,微臣不认,微臣从不曾做过这些,如何认罪?更不认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之罪。”
    对于这些事长泰帝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他听了贾赦的话,眼里透出一丝笑意,面上假作肃然,道:“尔虽不认,但都察院御史早已证据确凿,你如何解释?”
    贾赦恭敬道:“不知是哪位御史大人这般言之凿凿?”
    长泰帝命其出列,贾赦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是贾雨村,贾政依旧和他好,却不知贾琏打探得知贾雨村降职后投靠到了忠顺亲王的门下,好容易才升任到都察院。
    贾赦暗恨贾雨村忘恩负义,又怕他将石呆子一案推到自己头上,忙道:“原来是素日常和幼弟交好和我们府上来往亲密的贾大人雨村先生。莫不是因石呆子一案,我看不过贾大人的为人处世不和贾大人来往,贾大人就怀恨在心,弄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在我头上?就算是弹劾,也该罪证确凿,却不知人证物证都在何处?”
    贾雨村自恃得了忠顺亲王的青睐,不必再仰仗渐渐败落的贾王两家,满心得意,不将和忠顺王府作对的贾家放在眼里,闻声暗恼,道:“自然是罪证确凿。况且,石呆子一案,乃是下官迫不得已奉老大人之命而为之,老大人拿去的扇子可为证。”
    贾赦冷笑一声,说别的他一时倒不好辩解,独此事他在心里盘算好几年了,道:“不知我什么时候下了命令给贾御史?派了谁去?有无书信为证?说石呆子拖欠官银,抄了扇子作官价送给我的是贾御史罢?我自始至终都是一无所知。我若果然有心恃强凌弱地抢夺石呆子的扇子,怎会提出五百两银子一把的价钱向他求买?又何苦让犬子救他一命?当时原怕扇子还给他,给他惹来杀身之祸,才放在我那里几日,后来都还给他了。不信,刑部可去亲查,石呆子那年挨打,到底留了病根儿,现今在犬子先生那里静养。”
    两次偿还亏空的钱粮,在贾母跟前据理力争几次,贾赦早已练就了一张利嘴,不等贾雨村反驳他就迅速地道:“说起我不敢和贾御史相交的缘故,倒也不是全因这件事,而是一件金陵旧案,可知贾御史为人矣。那件案子,我们府上并未去信,也是贾御史擅自为之。”
    说着就将英莲的来历、遭遇、结局等一一道来,末了又道:“忘恩负义如斯,焉能深交?不管我们府上有无罪过,但我们府上从未怠慢过贾御史,今看其举动不禁心寒齿冷。”
    虽有许多人对贾雨村弹劾贾家而鄙其为人,但都不知葫芦案,听这番话,顿时群情耸动。
    贾雨村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他贫贱之时,见贾赦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往事悉数道来,尤其是自己得甄士隐救济却又冷眼看着他独女落难一事竟一清二楚,他没有心思去想贾赦如何得知这些机密事,而是气得浑身颤抖,道:“血口喷人!这是血口喷人!”
    贾赦道:“原来你也知道血口喷人四字,既然知道,怎么就将那些我压根就没做过的罪过强按在我头上?可惜,我说的全是实话,经得起世人查证。”
    这二人针锋相对,有的人在心里笑,有的人用眼睛看,独长泰帝听得津津有味。
    义忠亲王的案子尚未尘埃落定,有几个余孽的案子还在审理之中,长泰帝原想等义忠亲王的案子结了再来料理宁荣国府这些人家,谁知贾雨村等不及了先来弹劾,以图立功,除窃据正堂一名外,余者都按在贾赦的头上。
    虽然贾赦这厮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好官儿,收心前的几十年里也曾做过几件恃强凌弱的事情,幸喜都是小过,不曾出了人命,这几年还算本分,没有什么大过。
    于是,长泰帝开口对贾赦道:“贾御史做的那些事,朕定会派人去查明真相,不管是徇私枉法还是以妾为妻,自有朝廷律例可判。至于贾御史弹劾卿家的罪名儿,此系今日正事,朕既给你自辩的机会,你千万不要错过。”
    贾赦高呼万岁,感恩戴德,果然撇开和贾雨村争论,依旧跪倒在地,伏身道:“众所周知,微臣高堂老母尚在,国公夫人诰命犹存,微臣并未住在荣国府正院中,而是在东院另开黑油大门,单辟一处,况且朝廷并未收回敕造府邸,那年贵妃娘娘省亲归家,微臣所居之处的旧花园都并入省亲别墅,而大观园皆按规制所建,并无违制之处,此辩逾制一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