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申时刚过,唐龙正自鸣得意,下人来告县丞大人求见。便对孙管家使个眼色,起身出门迎接。才走出正堂几步,只见何远春风满面而来。唐龙招待他上座,叫人沏茶,笑道,“不知县丞大人有何美事如此高兴?”何远笑着说,“不是我有美事,是唐老爷你有美事,何某这不就赶过来知会于你。”唐龙心中生起疑惑,口中仍笑道,“那唐某先谢过何大人的美意,不知是为何事?”
何远便为他道来,这不前几日阴雨连连,柳大人到任方才换了晴天。可这监牢门口的路是泥泞不堪,又经校尉大人的威武之师进驻,粮车来回碾压,如今已是难以通行。衙门想要好生修整修整,可眼下实在是抽不出人手,都在忙马虎的案子。但这路还是得修,一来事关衙门的形象和威严;二来这往返提审马虎等人,万一出现事故怕是横生枝节。柳大人希望找些可靠又有能力的人,协助衙门修路。何某当时就跟柳大人推荐,要说这可靠又有能力,肯定得数唐老爷府上的人,这不我就上门来了。不过唐老爷请放心,衙门管吃管住,工钱给市面上的三倍,决不亏待您府上的人!
唐龙喜笑颜开,爽朗地表示,“何大人言重了!为朝廷效力,那是唐府上下的荣幸,何来领工钱之说?大人若是看中我府上的人,随便挑选,即刻启程供衙门差遣。”
何远连连摆手,笑道,“唐老爷不必客气!柳大人交代过,这工钱必须给,衙门要有衙门的规矩。至于人选,谁人不知唐府上下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何某何须庸人自扰?听从唐老爷安排即可。”唐龙起身送道,“那请何大人替我回去禀告柳大人,说我唐某一定不负所托,请大人放心!”
“有唐老爷这句话,县令大人如何不放心?何某公务在身,恕不久留。”何远刚从一起身,孙管家从门外走进去,将一个信封递给他,赔笑道,“大人辛苦了!”
何远收起信封,朝门外走了两步,转身说道,“唐老爷最近真是出手阔绰!”唐龙愣了一下,又张嘴笑道,“不知大人是指?”何远似笑非笑,突然提振嗓门,“唐老爷日前出五千两设宴为柳大人接风,今日又出五个壮士为衙门修路,这还不是出手阔绰吗?”
“大人见笑了。”唐龙走到他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路送他出府。何远刚一入轿,唐龙就瞪大眼睛盯着孙管家,孙管家轻轻地摆了摆头。唐龙略微定定神,将脸朝何远走的方向侧了侧,孙管家马上派人去跟着。
初春的新州,天气说变就变,才换的大好晴天。这会儿,却突然一声惊雷,乌云迅速聚集在上空。街上空空荡荡,过路人都很少见,不少店铺提前打烊。何远伸出头朝外望了望,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吩咐车夫抓紧赶路。
严紫菱正在院子里修剪盆栽,双儿见天色不对,便劝她回房。正放下手中工具,听见下人进来通传,“老爷,县丞大人求见!”她看了双儿一眼,不慌不忙地放好工具,吩咐道,“我们回房吧。”双儿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对一身材矮小的男子指了指地上的工具,那男子立刻跑去收拾。
严绵庆从正堂迎接出来,与何远两人远远望见,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笑容。何远免不了在唐府那一套说辞,严绵庆答应下来,并献上一对玉如意。毕竟,这普天之下,哪有让衙门出钱的理儿?衙门说要出一两,你便得先奉上十两。
买卖也好,人情也罢,总归是成交了。严绵庆送他出府,两人并排走在一起。路过堂前花园时,何远突然停下来,看见一下人正在收拾严小姐的工具。此人身材矮小,看上去二十出头,表情呆滞木讷,笨头笨脑的样子,问道,“严老爷,府上这位如何称呼?”
严绵庆心头一紧,如何能料到,他会忽然问起一下人?直到何远又问一遍,才回过神说道,“他是个孤儿,前几年从北方逃荒而来。因为身材矮小,虎头虎脑的,府里人都叫他矮虎。”
何远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笑着说道,“矮虎,这个名字好!严老爷若不介意,这人我就点名要了。刚好来的路上车夫身体不适,这天又快下雨,不如就随我出发委屈为我驱车?”矮虎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转过身,表情呆滞。
严绵庆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交代道,“还不赶紧谢何大人赏识!你这等身份,能代表严府去衙门做事,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千万要谨慎行事,专心为衙门把路修好,无关的事情不要多问、不要多管,莫要虎头虎脑冲撞了衙门的人。不然就是两位大人心胸宽广,不与你计较,回来我也不会轻饶。”
“老爷,我……”矮虎一着急,话都说不清楚。
严绵庆挥一挥手,吩咐道,“让你去你就去,出发吧!”矮虎放下手中的工具,出门来到马车前,接过缰绳猛一抽马背。严绵庆看着马车远去,隐隐觉得不安,这矮虎入府三年从未踏出府门一步,为何偏偏会被何远选中呢?一向笑容满面的严绵庆,脸上布满愁云,一抬头,蓄势已久的大雨倾盆下来。
何远向柳进元复命后,和周纪一起赶往监牢,唐、严两家的人都已经到齐。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众人不知所措,见何远前来,郭捕头立即上前禀报道,“大人,雨太大,这路今天还修不修?”
何远并不着急,稍作打量唐、严两家的人,转而对周纪交代道,“我和郭孝先回衙门,协助柳大人分析案情,这里就交给你。吩咐厨房弄些好菜招待各位壮士,今夜就安顿在侧屋住下。明天雨一停,所有人立刻开工。夜里,切记加强守卫,万不可出现任何纰漏,否则唯你是问!”
周纪低着头,心事重重。待何远一走,在监牢摆起好酒好菜,请各位弟兄一起享用。唐、严两家的人豪不拘束,在屋子里喝酒聊天,好生热闹。唯独矮虎不顾大雨,拿一把铁锹在门口铺沙石。任谁劝也不肯进去,众人只当他脑子有问题,整个人看起来就傻乎乎的。
天渐渐阴沉,直至漆黑一片。夜愈深愈静,屋外的雨声便越来越响,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伙人酒劲都渐渐上来,晕头转向,有些已经打起了呼。有好心人提醒道,“这么大雨,他在外面淋个半夜,还不得生病?我们一起将他拖进来如何?”
众人无心理睬,玩笑道,“你生得如此强壮,他踮起脚怕是还不及你下颚,你既然这么想去,一个人便能拖他进来!”那好心人只道没趣,索性喝起闷酒,刚端起酒碗,又警觉道,“外面好像有动静。”周纪笑了笑说,“是你喝多了,过来继续喝!”
屋外的大雨之中,矮虎只觉一阵寒风吹过,身后两名守卫应声倒下。他将铁锹往地里一插,瞥了来人一眼,又想起严绵庆的嘱咐,拔出铁锹继续干活,想着尽早铺完回家。两只手却不听使唤,他又忍不住扭头,只见来人身影极快,转眼间又倒下几个巡逻的狱卒,直逼监牢门口。
“壮士如何称呼?”矮虎上前几步喊道。
御风正准备潜入牢房,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个声音,他抽出长剑猛一回头,竟然是刚才门口修路的小子。手从剑上松开,又转过身去,准备潜入牢房。
“壮士请留下姓名!”矮虎再次问他,手里还拿着铺沙石的铁锹。御风本不想杀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但他这般纠缠,也容不得手软。当下抽出长剑,脚踏两步,刺向矮虎。只听得“砰”的一声,剑从手中滑落,飞向空中。还没缓过神,又觉着脖子被人掐住,身子快速向后倒,死死地被人摁在墙上。
御风低下头一看,竟是那个矮小子,心中无比震惊。身子朝旁边一闪,顺势推开矮虎的手,握紧拳头说道,“杀得了我就告诉你!”矮虎怒目而视,整个脸紧绷,杀气腾腾,完全变了个人。只见他拿起御风的剑扔还给他,又用双手生生掰下铁锹头,变成棍子握在手中。御风何曾见过这般神力,心神俱乱。
雨越下越大,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没有人听见这两人的打斗声。监牢里的守卫倒的倒,喝的喝,闹的闹。犯人们不停地喊着要口酒喝解解馋,尤其是那些喝一口少一口的死囚,指望着哪个捕快一高兴真能赏口酒喝。
“给我坛酒!”突然有人喊道。
周纪抓起身边的酒递过去,抬头一看竟是那个矮子,调侃道,“哟!你小子不是要修路吗,怎么也跑进来喝酒来了?”众人随之哄笑,看着矮虎笑道,“这小子……”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大批人的脚步声。狱卒们警醒地握着刀,严家人也纷纷取出兵器,唯有唐家人毫无防备。周纪犹豫片刻,握着刀,向门口靠近两步。没想到,迎面冲进来的是郭孝和一众捕快。郭孝一进门,先是扫视众人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朝监牢里面走了几步,四处张望。
周纪不明情形,上前问道,“郭孝你怎么来了?”郭孝仍然警惕地握着刀,反问道,“刚才可曾看见有人进来?”周纪松开手中的刀,满脸疑惑,摇了摇头。一名醉醺醺的捕快指着矮虎道,“怎么没有,那小子不就是刚进来的。”
郭孝将信将疑上前查看,矮虎身上既没伤口也无血迹,试探地问道,“外面的黑衣人是你杀的?”矮虎嘴里啃着肉,又灌上一口酒,答道,“我问他是谁,他说能杀得了他就告诉我,我就把他给杀了!”众人心中均是一惊,重新打量他一番。郭孝继续问道,“那你是用何兵器杀他?”
“铁锹的长柄,我不喜欢见血,就把铁锹头掰断当棍子使。”矮虎说话的神情不像是假的,却分明叫人不可思议。
“捕头!刚验过伤,黑衣人全身的骨头被击裂。”一名捕快进来禀报,看见众人都盯着矮虎,心中不解。
郭孝如何能想到,这个傍晚还在替他和何远赶车的车夫,竟然有如此惊人的本领。放缓语气,轻声说道,“你跟我去一趟衙门,两位大人要问你话。”矮虎猛地喝了一口酒,说道,“我要修路,路修完之前我哪儿都不去,路修好了我就回严府。”正说着,不顾外面雨势,抓起一把新铁锹冲出去修路。唐、严两家的人再不敢怠慢,纷纷操起工具去帮忙。
周纪却不关心马虎,独自走到门外,看见外面堆着的尸体,难以置信。回到牢房,问起郭孝为何突然赶来,原来是何远仍不放心监牢守备,特地命他前来查看。
周纪压低声音问道,“那今天的事情你都会禀告给何大人?”郭孝只道,“如实禀报。”周纪笑着问道,“那你看到些什么?”郭捕头忽然语气变得轻松,“何大人让我来看什么,我就看见什么,自当不必多言打扰大人。”周纪心领神会,“多谢郭捕头!”
郭孝嘱咐他重新部署防备,孤身一人朝何府赶去,向何远禀告监牢的情形。说到矮虎时,心中仍有几分心虚,显得底气不足。何远并不惊讶,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再三问道,“你确实亲眼所见是矮虎杀死了黑衣人?”
郭孝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说是尊照大人吩咐,在监牢外伺机埋伏。那黑衣人杀到时,矮虎一个人在修路,接着谁也没留意他。等黑衣人将要杀入监牢,郭孝正指挥捕快们分三路断他后路,突然就有人和黑衣人打了起来。天又黑又下着雨,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没多久,就看到有个人倒下,另一个人进了监牢。等冲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人能证明只有矮虎是刚进去的。他的描述和黑衣人的死因,还有现场遗留下的铁锹完全吻合,照这般推测……矮虎就是凶手!
何远扭头盯着郭孝,“推测?”
郭孝看了眼何远,咬牙表示,“下官可以断定,可以断定!”
何远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是人是鬼都要现形了!这新州怕是从此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