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的理想
立秋之后,照例有一段闷热的天气,秦商宇想起他家楼下的桂花,就是要这样郁郁的湿气蒸一蒸,然后才好香香地开放。这段日子就叫做桂花蒸,而在这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它叫做秋老虎,真是毫无风致。
南嘉木就在这炎夏的余威里回来了。他本来是偏白的肤色,现在已经变成黝黑,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给他换了一层皮。嘴唇裂开着口子,不小心大笑时就会很狼狈,据说这样已经一两个月,却一直都好不了。
他还是在齐墨那里落脚,秦商宇得到消息跑过去看他。
“我回来了。”南嘉木靠在进门的照壁上,波澜不惊的四个字,听在秦商宇耳朵里却更像是一声叹息。
是啊,你终于回来了。秦商宇觉得心里有些百感交集,可是并不好说什么,犹豫半天,最后才说:“回来就好。”
真是好苍白无趣的对话,可是他还能说什么呢?并不是两情相悦的关系,他不可以太过欣喜,也不可以冲上去抱住他确定他的存在,他只能压抑,到最后便只剩这几个苍白的字眼。
“走,我们进去说话。”南嘉木说完转身,领着秦商宇往里走,然后左转,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跨院儿,安安静静的,不想有人住的样子。
“齐墨有时候会在这里休息,所以收拾了出来,将就可以住人。不过他们平时都不住这里的,车子开不进来,太不方便。而且这里的房子都不放火,齐墨才不把他那些宝贝书放在这里。”南嘉木见他四处打量,就简单介绍了一下。
秦商宇四下看了看,这样的老房子情调倒是有了,可住人毕竟不方便。这个院子很小,估计只有正午的时候才有点天光,所以感觉的,台阶儿下甚至还有苔藓,砖缝里长着一些杂草,倒当得一声“陋室”了。
“你就这么寄人篱下倒也过得逍遥。”秦商宇心里不舒服,说话也就不那么好听了。
“是啊,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生活,四处漂泊,所以只能寄人篱下。”南嘉木也没有生气,倒是耐着子解释。
“为什么不能定下来呢?好好的工作,干嘛非要辞掉?”秦商宇有些后悔,这些都是别人的私事,轮得到他来质问么?
南嘉木看了他一眼,继续解释:“定下来又有什么好?工作,赚钱,结婚,生子,然后老了,两眼一闭,一辈子就没了。一辈子都被什么东西绑着,生活安稳地没有一点儿挑战,这样就舒服了?我喜欢现在这样,每天都可能有新鲜的事情,我很快乐。”
“那也不能这样朝不保夕啊,现在是有朋友帮你,要是没朋友呢?露宿街头吗?”秦商宇有些着急。
“你放心,我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秦商宇哑然。是的,他的磁场好像异于常人,有非凡的吸引力,总有那么些人愿意聚拢在他身边,自己不也是被他吸引的么?他还很擅长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这也是不容易拥有的天赋,至少自己就不行。
秦商宇看着他,心想也许,他真的是适合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担心吗?我很担心你怎么办?
“你是在担心我吗?”南嘉木用大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用低沉蛊惑的声音问。这个孩子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掩饰,从在大门口遇见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流露了太多的情绪。
“嗯。”下意识地应了声,秦商宇才惊觉抬头。
“呵呵,”南嘉木笑了笑,觉得他的反应很好玩儿,“我这个人向来喜欢新鲜的东西,所以……不要再勾引我,万一我真想尝尝呢?”
“你害怕吗?你害怕回不了头?”秦商宇知道自己在向他挑衅。
“不,我怕你爱上我,我走了你会伤心。”南嘉木声音有点低。
他谈过几次简短的恋爱,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旅途,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那些女人哭着喊着不让他走,有两个甚至想要以死相逼。
南嘉木最见不得的就是被人威胁和纠缠,说他冷血也好花心也罢,他只是不懂,两个人就是要两情相悦才在一起,他已经不爱了,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不放他走?
他尝试过,却始终无法长久地爱一个人。他处的最长的一个女朋友是九个月,然后在那个女人有意无意间说了一句结婚时,南嘉木无法忍受地逃离了。
南嘉木从来不去分析,这样是不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害怕,是害怕又怎样?难道他要为了克服这种心理去谈场恋爱或者找个人结婚吗?多么自私又荒谬的理由!
“至少现在还没有爱上,你确定你不要尝一尝?”秦商宇似笑非笑地仰着头,看南嘉木脸上颜色变幻。
南嘉木低下头看他,眼角含笑,唇色洇洇,真是个诱惑的存在。他咬了咬牙,轻轻地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在一个男人身上感受到如此柔软的触感,对南嘉木来说是一种怪异的体验,但是也很新鲜,让人有些兴奋。他本能地张开嘴巴,用舌头来加深这个吻。
秦商宇被他翻起的嘴皮磨得有点疼,却暗自心喜。傻瓜,至少你已经喜欢我了,你自己却不知道,因为男人都是目的很强的动物,和不爱的人即使做了,你也不会想要去吻他。
又过了一个月,落叶都已经稀稀落落地掉光了,南嘉木才又回来猫冬。这次没有奔齐墨那里,而是在秦商宇他们学校边儿上租了一间小房子。
是那种最简陋的单间,专门面向学生,也有一些周围打工的年轻人,总之差不多就是收入最低的这帮人了。饶是这样,房租也不能说是便宜,好在按月结钱,也不吓人。
秦商宇还在帮南嘉木心疼钱,谁知道人大爷本就不在乎:“这点儿钱,还不够我买个镜头盖儿呢。”
后来清点了南嘉木的家伙什儿,秦商宇才知道这家伙本就不是穷,而是把钱都烧在相机上了。单床上那一堆镜头,至少也值十多万。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给你烧啊!”秦商宇望床兴叹。
南嘉木这才明白,秦商宇本就当他是个乞丐,于是乎开始痛说革命家史。
原来南嘉木他们家有个工厂,就是那种贴牌生产的干活。早些年生意很不错,后来做的人多了,加上南嘉木他爸身体不好,年景每况愈下。直到南嘉木大一那年暑假回去,才知道他爸的病已经到了再也撑不下去的地步,他们家本来就只有爷俩相依为命,所以南嘉木只能休学回家,一边照顾他爸,一边照顾生意。
许是年轻人头脑灵活些,厂子竟然有了些起色,南爸当然很欣慰,于是瞑目地去了。可是南嘉木一个人独木难支,只好把厂子给卖了。回到学校后他搭了一条线,做了一年走私生意,大赚了一笔。他开始认识到,学校只能教出来雇员教不出老板,于是就申请了退学。
老师当然舍不得看着学生自毁前途,就说你还想当老板?你要能先当好雇员再说。于是南嘉木一赌气就应聘去了那家日资公司。
一开始他只能做站街的促销,因为这个岗位学历要求低。就这样一步步从最底层做上来,市场都是看业绩说话的,只要你业绩好有能力,别人不服也不行。就这样,南嘉木成了公司里最年轻的中层主管。
可是,南嘉木开始觉得没意思了,就跟当年退学一样,义无反顾地辞了职。
一直喜欢摄影,又有了能够自由支配的资金,为什么就不能潇洒走一回呢?拍完照片顺便给杂志社投一份儿,南嘉木就这么踏上了自由职业的道路。
“你还……真是……不安分啊!”秦商宇听完,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憋出来这么几个字儿。这人就是个没长儿的,要他是这样,早被老爸骂死了。
南嘉木就这么住了下来,每日到学校里蹭吃蹭喝蹭讲座,小日子过得很是舒畅。学校周围有几个公园,天气好的时候南嘉木也去拍拍。
南嘉木喜欢拍雪后的晴天,秦商宇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喜欢拍雪景,结果人大爷斜着眼睛说:“这也能叫雪景?景在哪儿啊?”
见秦商宇还是不理解,南嘉木翻出箱子把他前段时间去毛乌素沙漠拍的照片拿出来给秦商宇看。他有个专门定做的箱子放这些东西,宝贝地跟什么似的。
秦商宇第一眼就被震住了:整个天地间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因为没有其他颜色的对照,雪地呈现出一种青白颜色,愈远愈深,那是来自天空的映照。近处有几株低矮灌木,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所有的枝桠都被雪和冰包裹起来,像是一株株白色的珊瑚。它们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孤寂。
“你看它们的姿态,这是在自然界和狂风抗衡的姿态,这就是景。树木花草,甚至岩石,它们都是有表情的,这些在城市的公园里本就看不到。”南嘉木一说到这些就开始兴奋,连眼睛都有些发亮。
秦商宇看着他一扫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明白,他并不是没有长,只是现在才找到真正喜欢的东西。
也许这样才是正常的状态,从幼年就树立的目标志向,并不一定就是你真正的向往,有时候敢于舍弃,反而会更快地接近自己的理想。只是有些人的理想太过奢侈,比如南嘉木,那么,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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