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沈江霖风度翩翩地落座, 同样叫了一壶茶,还问了杨志远:“杨兄,你这盘点心如何?”
杨志远爱吃这家茶楼的板栗糕, 十分具有板栗的清香味,甜而不腻, 入口即化,每次过来都要点上一盘,听到沈江霖垂询, 直接点头道:“味儿是是极好的。”
沈江霖点头, 对店小二道:“就按照这样,也给我来一份。”
很快, 东西就上了过来,沈江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慢慢细品。
这里是个大厅靠角落的位置, 整个茶楼一楼围绕着一处小高台呈分散座位,一张四方小桌可以坐四个人,拢共有近二十张桌子,还有些手里拿着瓜子站在旁边听说书的闲汉们, 一边胡吹乱侃, 一边津津有味听着说书, 听到精彩部分, 众人还会应声鼓掌叫好, 四周一片嘈杂之声。
原本杨志远的兴致还是极好的,现在视线虽然还是看着高台上的说书先生, 但是实际上说书先生究竟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捏起一块板栗酥的时候, 也觉得味同嚼蜡,到底是甜是咸都尝不出来。
杨志远的心情复杂极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和沈江霖正面对上,要知道以前他任职中书舍人,因为经常要将奏折搬运到“养心殿”,所以难免和沈江霖会打交道。
若是没有他祖父,杨志远扪心自问,或许他会和沈江霖成为好友,即便不会成为好友,也绝不会成为敌人。
杨志远此人非常的理想主义,极好古风,他虽然是条条框框中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公子,但是在杨志远心中,沈江霖才貌双全,又丰仪极佳,绝非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总有一种风骨峻整之感,颇有魏晋遗风。
这样的人,正是杨志远所向往成为的人。
对于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之前两人在“养心殿”的碰到的时候,偶尔若得空闲,还能在偏殿值房里说上几句话,关系其实是挺融洽的。
而现在这样一弄,除非沈江霖是个傻子,否则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祖父如此大费周章地要针对他、将他弄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江霖会是傻子吗?自然不是,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明的多。
因为有此前情,杨志远才会如此不自在,甚至不敢去看沈江霖的眼睛,同时他也明白,沈江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亦是绝非偶然。
他心里头想着,沈江霖总归是来找茬的。
若是一会儿要骂他,他也只能受着了,谁让祖父做的这件事实在是不地道。
此事虽非他的本意,但是最终获益者是他,沈江霖将罪责算在他头上,也是应当的。
比起杨志远的心怀忐忑,沈江霖却是从容自然的多。
只见沈江霖捏起了一块板栗酥,用帕子垫在下方咬了一小口尝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确如杨兄所言,甜而不腻,还能吃出栗子的清香,佐以清茶,果然好滋味。”
吃这种容易掉渣的糕点,很容易显得有些邋遢,但是沈江霖却姿态娴雅,微微掉下的细碎用修长的手指将棉帕一拢便干净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让人赏心悦目。
杨志远心底哀叹,他实在是对沈江霖生不了恶感,又不想再如此干坐下去,正准备找个由头起身离开,却听沈江霖疑惑道:“杨兄过去与我常常相谈甚欢,怎么今日却避如蛇蝎?难道就是因为小弟我如今被贬谪了,马上要赴任云南,就连杨兄都不屑于再与我相交了?”
杨志远原本都要起身了,听此一言,他只能继续钉坐在原位,张了张嘴,最后汗颜道:“小沈大人,你又何必挖苦我?是我愧对了小沈大人,只能避开,不污了小沈大人的眼。”
杨志远的长相其实和杨允功有六七分的像,同样清矍瘦长脸,就连身量都差不多,但是明明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性格脾气却截然不同。
沈江霖不知道未来杨志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允功,但是目前可以确定,他不是。
沈江霖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低垂着落寞道:“杨兄,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有你的难言之隐,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在离别之前,和你再相聚一场,或许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光景了。”
杨志远嘴唇抖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杨兄,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我正是因为知道杨兄的脾气,今日才会特来告辞。”
杨志远的脸色越发地涨红了,他羞惭极了,沈江霖的每一句话,非但没有让他的愧疚之心得以减轻,反而让他更加难安。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将身上这个起居郎的位置还给沈江霖,多希望那日朝堂上对他的攻讦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今日,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好好畅饮一番,谈天说地,而不是他一味的愧疚。
憋了许久,杨志远最后跟着叹了一声:“小沈大人,终归是我对不住你,可恨我是个无能之人,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沈江霖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便觉得他是如此满眼真挚,对他说出来的话,也就更加不设防了。
“杨兄,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和你说一说那位的喜好,希望你在后面别犯了一些忌讳,仅此而已。”
作为前后两位起居郎,照理是应该要做工作交接的,但是沈江霖是被拉下马的,杨允功处处防备着他,哪里还会有机会让他做什么交接?
而沈江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将把原本要走的流程走完而已。
沈江霖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毫无保留地将当今的各种喜好忌讳都说了一遍,虽然杨志远已经从祖父那边得到了够多的信息,但是沈江霖给到的无疑是更加细节的,两相对照之后,杨志远确信,沈江霖是真真实实地给到了所有的注意点,一点都没有藏着掖着,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当他是自己人一般,推心置腹地将要点全部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时间已经有些迟了,沈江霖微微一笑,拍了拍杨志远的肩膀:“杨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希望有朝一日,杨兄不用再身不由己,我们还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说完这些之后,沈江霖便从容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杨志远看着沈江霖渐渐远去的背影,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一言不发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过了许久才起身打道回府。
杨志远今日只是回来的晚了一些,旁的行止和平时一般无二,没有人知道今日的杨允功内心中是如何挣扎,一切都掩盖在了沉默之下。
然而终有一日,这种沉默会爆发出来,只是需要时间来酝酿而已。
*
沈江霖终是没有办法等到沈江云和钟扶黎他们回来,两行人几乎是前后脚,等到沈江云抵京的时候,沈江霖他们的车队刚刚启程了两天。
沈江云和钟扶黎是行色匆匆地回来,就想回来和二弟、二弟妹分享一路上的见闻经历,结果等待他们的却是他们两人的人去楼空。
沈江云回到他的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沈江霖留给他的手书以及那日的族会纪要。
沈江云是含着泪看完的,二弟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还要将府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还要劝慰他不要冲动行事,往日如何依旧如何便是,在微末之时,依旧需要积蓄力量,不要轻举妄动、着了对方的道。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沈江云实在是没有忍住,等到反应过来,眼泪滴到了信纸上,他慌忙去擦,但是依旧晕开了一团字。
他拿出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将信纸递给了钟扶黎,自己倒在圈椅里,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都是灰沉沉的,恰合了现在他的心情。
沈江云以手支额,苦涩道:“我是这个世上最不称职的大哥,这么多年都是二弟在照顾我,我何尝为他做过些什么?只恨我无能啊!”
钟扶黎看完这封信后同样也是沉默了,她默默坐在了沈江云的对面,抚了抚他的后背,安慰道:“二弟确实少年老成,但是你也不能如此否定自己。二弟如今去了云南这等苦寒之地,只有你可以帮他了。”
沈江云听到这一句,立马坐正了身体,目光中散发出了无穷的斗志:“对!只有我可以帮他了,我不能让二弟永远都回不来,我一定要快一点站到高处,多让二弟在那里受一天的苦,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称职!”
沈江云哪怕之前也想过要权力、要匡扶天下百姓,但是那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但是现在更是眼前情况的紧迫,让他生出了一种要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念头。
以前的沈江云在官场上总是谨慎保守、任劳任怨的老好人,从不参与任何争斗,只是踏踏实实做事,但是现在的沈江云却觉得,这样的自己,没用极了。
在二弟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成长,有时候只是几个瞬间的事情。
过程虽然足够痛苦,但是经历过这种痛苦之后,他成长的高度也足够高。
在沈江云动心忍性的时候,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离开了京城,开始一路向南,直至云南边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