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沈江霖自然地弯下腰下去, 将笔捡了起来。
沈江霖仪态翩然,哪怕是捡一支笔,也是赏心悦目的, 他修长的手指捡起棕色的笔杆,甚至还有闲心从袖中抽出了棉帕, 将溅落在地砖上墨点细心地擦干净。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气氛焦灼之时,沈江霖却是不紧不慢, 丝毫没有他们以为的胆怯忐忑之意。
可是, 在沈江霖即将起身那一刻,他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了几个人, 然后便站直了身体,向着周承翊的方向行了一礼:“卑职御前失仪, 请陛下恕罪。”
周承翊只觉的心中稍稍缓了一缓, 刚刚他心中在天人交战,在众臣逼迫之下,周承翊差一点就要顶不住压力答应了下来。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犯了众怒。
沈江霖虽然是周承翊看重的人才, 想要好好栽培一番, 但是引起了公愤的话, 周承翊也要掂量一番, 是要继续保沈江霖, 还是暂时顺从众人的意思,平缓一下君臣之间的关系。
周承翊初登大宝, 有永嘉帝给他创下的良好根基在,他正是想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的时候, 再加上周承翊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更是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谋略,轻易不想更改自己的决定,但是奈何周承翊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一些政令之后,却感觉到了莫大的阻力,同时也更深刻地明白了永嘉帝有些地方的无奈之处——他是皇帝,但不能为所欲为,不能让所有人都听令于他,朝堂上下,更不是真正的一心,个人有个人的私心,他不得不打压一批又拉拢一批。
这般认知是让人沮丧的,但这也是成为一个合格政治家的起点。
沈江霖的失误,打断了周承翊即将到嘴边的对沈锐进行惩处的圣旨,内心缓和了一瞬后,周承翊大度地摆了摆手:“无妨,众位爱卿继续吧。”
周承翊准备再听一听众人的意见,慢一点再做决定,说不定沈锐做人也不是那般失败,只要有人站出来愿意给沈锐美言两句,周承翊也好借题发挥,将这个事糊弄过去。
实在是想到沈江霖这般出色,周承翊还是认为,保他是对的。
周承翊虽然是刚刚登上皇位没多久,但是他做太子观政已经许多年了,对于朝堂上一些主要的官员还是了解的。
沈锐此人周承翊是知道的,先帝也曾在他面前评价过此人,忠心有余、才干不足。
当时周承翊还问过永嘉帝,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要继续用他,天下人才济济,不差沈锐一个,就算是看在沈家先祖的份上,也完全可以只给他一个爵位,不用还给他一个实职。
朝廷官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太常寺再清水衙门,那也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周承翊还记得,那个时候父皇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有时候,英才易得,忠心难得。”后,便不再去说了。
周承翊有眼色,永嘉帝不想说了,周承翊便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是到底他心中还是留下来沈锐无能却有忠心的印象,而现在众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长篇大论地讨伐的沈锐,仿佛他是个完全十恶不赦之人一般,今日他要不将沈锐狠狠严惩一番,根本交代不过去。
周承翊知道,这些人完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但是他心里亦有过意不去,沈锐罪不至此。
周承翊的话音一落,朝堂之上却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巍峨宏大的“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沈江霖提笔悠然写道:
帝曰:众爱卿续论前太常寺卿之罪,然,无人应答矣。
刚刚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能说,沈江霖就算运笔神速,但也写累了,此刻倒是能休息一二。
沈江霖写完这句后,就坐直了身体,面上笑吟吟地注视着前方。
最前方的是朝中几位内阁大臣,当首之人便是杨允功。
毫无意外的,杨允功和沈江霖的视线相接,看到沈江霖面上的笑意,杨允功不知道为何,心里却是一抖。
杨允功自己都有些奇了怪了,他从政数十年,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见过,沈江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笑又如何?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体面罢了!
而就在杨允功这般想完的时候,兵部侍郎冯会龙站了出来,先是对周承翊行了一礼,然后正色道:“陛下容禀,臣有本启奏。”
冯会龙的出列,让许多人都有些侧目。
他们闹不清楚冯会龙是站哪一队的。
之前他们没有去说动冯会龙,毕竟冯会龙和沈江霖有旧,他们之间或许会有什么猫腻也说不定。
不过刚刚众人都已经发表过态度了,冯会龙此人看着刚毅不屈,其实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胆小怕事的很,现在站出来说话,和大家站在对立面的可能性比较小,落井下石却是他有可能做下的。
谁知道冯会龙一开口,就让那些攻讦沈锐的人面色一变。
“前太常寺卿虽然才干平平,但是这么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没有犯下什么大的错漏。若是真的如石大人所言,有如此多的不堪,这般官员如何能在太常寺卿的位置上坐这么久?先帝在位时期,明察秋毫、圣心独照,沈大人做太常寺卿可非一日两日,在先帝眼皮子底下,如此下作的沈大人,如何能得到先帝的青眼?还是说,大家质疑的,其实并非是那位沈大人,而是先帝的眼光?”
杀人诛心!
冯会龙此言一出,吓得卓清、石丛文等人立即跪下,连呼不敢。
先帝已经驾崩,文官集团几乎每个人都写了文章悼念称赞永嘉帝,恨不能将他夸成千古一帝,现在冯会龙居然突然大放厥词,说他们质疑沈锐这个前太常寺卿,就是在质疑先帝,这如何使得?
哪怕就是心里是这般想的,他们能在新帝面前承认?
是觉得自己的脖子够硬,想要试一试刽子手里的刀快不快?
没想到啊没想到,平日里的冯会龙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他居然有这个胆子,硬扛许多大臣的压力,去给沈江霖说话?
这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
只是,今天意料不到的事情,不仅仅这一件。
等到冯会龙退下之后,翰林院学士秦之况马上站了出来道:“臣以为冯大人说的极是,前太常寺卿治下虽有松散之意,但是每个官员有每个官员做事的章法,石大人可以不赞同沈大人的处事之道,但是也不必将人贬地一无是处。若是沈大人此刻同样在此,想来必是不能承认石大人之言的。”
秦之况说的更加不客气,文人骂人,一个脏字都不带,但是就连那些看好戏的武将都听懂了,秦之况的意思是,你石丛文也就欺负人家沈锐不在这里,不能和你对骂,但凡沈锐在这里,看他今天会不会和你干架!让你继续这样乱吠?
秦之况是沈江霖的老上峰,出来维护沈锐是有迹可循的,对方也不是毫无准备,马上卓清就跳了出来回敬道:“我们如今是就事论事,如何会涉及到先帝?先帝每日日理万机,总有疏漏之处,现在石大人上任了才发现有诸多不合常规之处,提出来难道有错了?咳咳咳,沈锐除了为官不称职,也无好好管束家人,荣安侯府多次兼并城郊之土地,强买他人田地,只为方便他们荣安侯府的管理,将田地连成一片,陛下可知,荣安侯府如今在京城城郊有土地五千亩良田,这个数字简直是骇人听闻,以沈大人的俸禄,如何能买下如此之多的田地?咳咳咳,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深思啊!”
卓清向来倚老卖老惯了,仗着自己已经七十多了,情绪激动起来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就会重重咳嗽两声,许多人就不再继续和他辩下去了,生怕将他刺激太过,若是一不小心,被自己怼死在了朝堂之上,可就难弄了。
卓清这次说完之后,就疯狂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得老脸涨得通红,仿佛因为身体之故,再说不下去,只能拱手退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卓清屡试不爽的招数,今日却无人买账。
谢识玄冷笑了一声,站了出来,出言讽刺道:“卓大人还真是空口白牙、很会诬陷别人啊!”
谢识玄想要气人,绝对是能快速地捏着别人的七寸骂人,卓清如今最不得意的事情,便是他口中的牙齿已经掉的没剩下几颗了,平日里只能用两颗后槽牙勉强嚼一嚼东西吃,他的大部分吃食都十分的软烂,直接吞咽下去便是。
奈何卓清这人最重口腹之欲,年轻的时候便是个老饕,吃遍大江南北,现在年纪大了,吃不动了,常常以此为憾,结果谢识玄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说什么“红口白牙”!
着实是气死个人!他还有几颗白牙了!
但是卓清受到的攻击,绝不是单单只是这些,谢识玄这个人以前很少在朝堂上发言,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可是他一张口,就让人知道这人绝非等闲之辈。
“诸位或许有所不知,卓大人之所以指责荣安侯府强买田地,那是因为荣安侯府买的田地是卓大人妻舅赌博输掉的八百亩地,这八百亩地原本隔开了荣安侯府的田地,买下这八百亩后,就正好连成了一大片,这一切都登记在顺天府的田地册中,若真是强买强卖之地,卓大人怎么不将其中细节如数道来?毕竟是卓大人妻舅的事情,难道卓大人对家人如此漠不关心吗?”
不等卓清吹胡子瞪眼地站出来对喷,谢识玄一口气都不待歇的,直接继续道:“哦,对了,恐怕是不太关心的,毕竟卓大人妻舅可是个严苛之人,对待底下的佃农要收五成的佃租,可是荣安侯府却不一样,他们只要人家三成的佃租,如此贪得无厌之徒,卓大人清高之人,怎会与他走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