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皇帝要看此次沈解元的卷子, 秦之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瞬间万般思绪在脑海中闪过,心中揣测了许多, 实在不知道这个事情到底是喜是忧,但不管他如何去想, 还是要把封存的墨卷给翻了出来,索性沈江霖的卷子就在第一份,秦之况恭敬地交给了王安, 看着王安离去的背影, 秦之况提起来的心如何也落不下去了。
乡试惊动了皇帝,甚至要让皇帝亲自看过解元的卷子, 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祸福难料啊!
秦之况满腹忐忑,他却不知道, 永嘉帝看了这份卷子后, 竟是沉默了良久。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两篇时文。
这两篇时文的题目,应该是那些考官们基于如今朝堂中最棘手的问题,抛出来作为了乡试的题目, 当然, 若是不了解目前朝廷动向的考生, 或许会从其他角度去答题,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沈江霖每一道题都直面鞑靼侵袭劫掠之事的本质, 且不顾题目的暗示,完完全全站立在了主战派。
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 自有血脉传承,这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且少年血气方刚,就是朝堂之中几个年轻官员, 也有冲动行事的,“主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唯一让人惊奇的是,沈江霖的“战法”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他要怀柔而战。
如何怀柔,他也给出了准确的三大方针:
1.开放互市,大量倾销大周的产品到蒙古各部,关键性的盐铁物资,只能用上等战马交易,将从互市上得到的金钱用于针对蒙古骑兵的军队打造上去。
2.扶持一个比鞑靼部落稍弱势的部落,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敌伤之际,正是大周畜养之时。
3.将大量大周朝的书籍译成蒙古文,以文化侵袭对方,将文化渗入到蒙古各部的民众中去,宣扬大周蒙古一家亲的观点,让敌方从民众内部瓦解对大周朝的敌意,从而进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意。
不仅仅思路明确,文章用词精准,直接拿出来,便可以是一道奏折。
关键是言之有物,言之可行,甚至思路方面虽有些古怪,但是细细想来,却是很有一番道理。
“善!大善!”永嘉帝抚掌而叹,都想叫人去宫外传唤沈江霖觐见。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什么样子的十三岁少年郎,可以写出这样的文章,老辣到像是已经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才能使出去的奇诡手段。
但是永嘉帝还是收回了自己快要到口的命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来这位少年解元已经是在京城名噪一时了,如果他这个时候把他传唤进宫,于名气上或许能达到鼎盛,但是终究对少年人来讲,不是太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永嘉帝惜才且爱才,他想着,还是等到明年会试的时候,定是能看到这位少年解元的。
沈江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最高统治者心中挂上了号,他此刻正在心中考虑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沈江霖不负唐公望所望,果然考中了解元,让唐公望惊喜至极,钟氏同样为这个孩子感到高兴,做了一大桌菜,三个人一起庆贺了一番。
只是在钟氏退出去厨房看菜的时候,唐公望问沈江霖接下来的打算。
沈江霖说准备继续好好温习功课,等待来年的春闱。
唐公望默了一番,喝了一盏酒,放下酒杯后,才徐徐叹了一口气道:“江霖,你有没有觉得,你在读书上很是着急?”
沈江霖被说的愣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如此少年英才,十三岁中了解元,难道你是奔着十四岁就中状元去?”
唐公望深深地看入了沈江霖的眼睛,少年人瞳仁漆黑,眼白清澈分明,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仿佛都能看的明明白白。
他恍惚地想,是否自己像沈江霖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有这么一双眼?
不,他那个时候心性不定,经常贪玩,村头巷尾到处溜达,那个时候家中尚且有几个银子,成天除了读书识字,就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哪里就像沈江霖这般早慧懂事了?
只是太早慧了,难免也让人心疼。
“好,姑且江霖你天赋卓绝,力压天下读书人,十四岁成状元,创史无前例的连中六元之举,可是中了状元成了进士之后,就要授官,你难道就这样一头扎入宦海沉浮之中?”
以十四岁的年纪,和一帮心比锅底还黑的老帮菜斗,斗不斗的过再两说,可是这大好年华、青春年少,就要全部投入到明争暗斗之中?
“江霖,你到底在急什么?怕什么?”
唐公望幽幽低问,明明声音放的很轻,但是听在沈江霖耳朵里,却宛若惊雷!
他在急什么?怕什么?
他急赵家宛如毒蛇一般暗中窥伺,他怕沈家行差踏错,重蹈覆辙,他要迅速成长起来,以求自保之力,而如今他更是有了牵扯,不仅仅是想自保,更想要保全更多的人。
那个总是笑着喊他“二弟”,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大哥沈江云;那个有些唠叨有些短视的生母徐姨娘;那两个对他悉心照料、将他视为未来依仗的姐姐;还有族学中的众位沈氏男儿,已经在他的影响下,发奋图强、力争上游的学生……
上辈子的沈江霖亲缘疏浅,除了小姨一家,他几乎没有亲人,可就算是小姨一家,他也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有他们的工作事业和家庭,他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从来都是融入不进去的。
然后这辈子,莫名拥有了这么多的“家人”,沈江霖从一开始的排斥嫌弃,到如今一点点地承认,这般变化,竟是在他都不知不觉间就达成了。
而现在,师父问他在怕什么,急什么?
他曾经是个惫懒的性格,万事不管,只求逍遥自在,养花弄草、下棋观鸟,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些了?急切的功利之心,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日复一日的学业之中,他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自己的心了。
那些急切想要改变未来的心情,那些毫无安全感的漂泊无定,那些想要掌握权力、掌握自由的渴望,让他从一个原本的闲散之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唐公望看到了沈江霖的沉默和挣扎,他不知道这个少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天才总是太过多思多虑,是常人所不能触碰的思想境界,但是唐公望作为沈江霖的师父,他不希望他的徒儿是被束缚住的。
唐公望轻轻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自从沈江霖日渐长大后,如今个子都快追上自己了,唐公望已经很少摸沈江霖的脑袋了,眼看着他从一个还有些婴儿肥、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郎,变成了如今这般初具成人面貌的少年,师徒二人在朝夕相处中,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江霖,不管你急什么,怕什么,你心里要永远记着,你是我唐公望的徒儿,只要为师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能护着你一天,就算我走了,你两个大哥也都能护着你,你根本无须担忧任何事,做你自己尽可以。”
唐公望称自己的两个儿子为沈江霖的大哥。
沈江霖一向是个内敛之人,他很少有情感外泄的时候,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双眸渐渐泛红,喉头之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微微低下头,享受着唐公望宽厚的手掌一点点在他头顶的轻抚,好似这样便可以带走他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焦虑。
一个男人似乎成年之后,就不该有泪,那是软弱的象征,是无能的表现,是不坚毅、不勇敢的懦夫,可是此刻,沈江霖便想,我就哭一会儿吧,反正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哭一会儿,又如何呢?
沈江霖的泪水一点一滴落在了膝上,儒衫的下袍被润湿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是他却觉得心里陡然一松。
钟氏端着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连忙快走几步,将盘子放到了桌上,然后用有些粗糙的手捧起沈江霖的脸,一看果然是哭了,顿时朝着唐公望骂道:“好端端的,都中了解元了,你这个死老头子,又说他什么了?”
“没事,没事,有师娘在呢!谁也别想欺负我们霖哥儿!”
钟氏搂着沈江霖,给他夹菜,又给他倒了一杯酸梅汁汤,钟氏知道沈江霖爱喝,虽过了夏,但是此时天气尚暖,还能喝几回,哄着沈江霖道:“霖哥儿,快尝尝,师娘的手艺有没有退了?”
一边对着沈江霖温声细语,一边双目一凝,冲着唐公望狠狠瞪了一眼,虽然钟氏没说话,但是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唐公望哪里不明白钟氏的意思:大好的日子,你何必招他!
唐公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喝酒不说了。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唐公望说的话,自打沈江霖手里有了钱和人脉,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赵家动向的监控,这两年,很奇异的是,赵安宁并没有像在书中描写的那样,与苏州陆家的解元陆廷风定下婚约,展开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反而一直到现在,赵安宁都没有传出任何定亲的消息。其父赵秉德,这两年在朝堂上稳步上升,已经从五品户部郎中抓住机会深蹲起跳,成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短短两三年功夫,升了两级,而且直接升到了四品。
要知道,四品高官是可以参与朝议的,四品便是分水岭,有些人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也突破不了这个品级,只能在中下层官员里面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