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距离溶洞与丹卿的同时消失, 已过去整整六个时辰。
黑崖再不复前些日子的热闹光景。
这里阴戾凛冽,气氛肃杀诡谲,仿若一座冒着森森寒气的坟冢。
南边矿山脚。
画地为牢的禁锢阵内, 所有矿工面色煞白,挤作一团。
他们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眼底盛满惊惧。
虽极力克制, 他们仍情不自禁地, 频频望向阵外那坨正在蠕动的、丑陋的粉色肉团。
——那是佟管事。
那团物体, 似乎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巨大寂静的深渊, 只有佟管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曾风光无限的佟管事, 竟会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模样!
矿工们眸光都在剧烈颤栗。
一看到佟管事这般惨状,他们便不禁联想到那位可怕的仙君,以及那幕血腥凄厉的画面。
彼时,丹卿小仙君刚失踪不久,佟管事就被扮作小凌的冷面仙君,狠狠揪了出来。
佟管事自是百般狡辩否认, 他甚至还扬言, 说跌落溶洞, 纯属丹卿小仙君运气不好, 这都是他的命, 否则为何只有他被吸入溶洞, 而旁人却好端端的呢!
冷面仙君闻言,扯扯唇角,竟不怒反笑。
这般翩若惊鸿、芝兰玉树的人物温润一笑, 本该如沐春风,惊艳四座。
然而全场所有人,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光风霁月的仙君啊,分明是恶魔。
他笑容是如此的诡魅阴戾,好似噩梦降临,整片天地,仿佛都被他扼住致命的咽喉,随时都将崩塌破碎。
紧接着。
冷面仙君没有再给佟管事机会。
他出手了。
使的却不是仙法。
没人知道这个已臻化境的神君大人,怎会掌握如此多种失传许久的邪魔之术。
一道又一道黑暗酷吏的术法,漠然地加注在佟管事身上。
不过短短两个呼吸,佟管事便想求饶告罪,但他没有机会了。
冷面仙君早已失去耐心。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放过佟管事,他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这位神秘的冷面仙君到底是谁?
为何尊贵的长留山白帝,都得乖乖顺从他指挥?
黑崖阴沉沉的,寒意愈演愈浓。
姬雪年面色肃穆,抱剑立于古槐一侧。
他静静凝望着盘坐于树下的容陵,眸光复杂且担忧。
古槐筛下遍地斑驳,似刀光剑影般,笼罩着那抹入定许久的隽秀身影。
光色波动,冷意纵横,容陵周身氤氲起朦胧灵雾。
它们由浅至深,愈加浓郁,渐渐的,时机终于成熟,灵雾倏然四散,然后无声无息地,充盈填满整座深不可测的黑崖。
这些灵雾,便是一位仙界大能最强横又脆弱的元神。
容陵元神几乎散尽,只余单薄纤细的一缕,透明地盘坐于原地。
看着那仅剩的一点元神,姬雪年面色颇为动容。
此时此刻,就连修为最普通的人,大抵都能轻松斩杀这位九重天太子殿下。
值得吗?
姬雪年犹记得,容陵向他提出这项计划时,他难以置信的心情。
元神好比仙人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若元神溃散严重,轻则伤及仙根,重则甚至有性命之危。
“你让我用识海阻绝黑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愿九重天察觉,并赶来阻拦你的行动吧?”姬雪年到底没忍住心内冲动,他不可思议地问,“值得吗?哪怕你散尽元神,也不一定能救出丹卿。溶洞千千万,岂能轻易就让你找到丹卿所在的溶洞?”
“我意已决。”彼时容陵神色淡淡,并未多言。
姬雪年却从容陵平静到几近冷漠的神情里,察觉到狂骇的暗潮汹涌。
或许容陵的心情,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得那么镇静自若。
他定然明了,现在形势有多危急,找回丹卿的几率又有多渺茫……
从容的表象,或许只是容陵的虚张声势,也或许是他的自我安慰,以及自欺欺人。
怔怔看着容陵,姬雪年终是无言以对。
对姬雪年来说,丹卿是他重要的朋友,哪怕他们相处时日尚短,却十分合得来。
若能救出丹卿,姬雪年必定义不容辞,但这份“义不容辞”,并非毫无底线。
在姬雪年看来,容陵此般行为,便已深深跨越他的底线。
在没有多少把握的前提下,用至关重要的元神去赌去拼,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吗?
姬雪年困惑了。
从前丹卿还在时,姬雪年便时常以此戏谑他。
譬如爱情毫无逻辑原则,智者永不入爱河,谈恋爱会让人变得痴傻蠢之类。
说这些近乎于鄙薄爱情的话时,姬雪年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当真这般认为。
然而容陵,突然给了他不一样的对爱情的解读。
容陵此番孤注一掷、不计自身安危的行为,如若用痴傻蠢来形容,那这个世界,该无情无爱得有多可怕?
原来,丹卿并非“我本一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的明月,也独独偏爱着他,他的明月,也始终用最温柔的清辉,一直笼罩着他。
黑崖望不见光。
姬雪年仰望着黢黑的天,这一刻,他仿佛窥见浩瀚苍穹之中,那颗最明萃的星。
……
容陵的万千元神光点,很快弥漫覆盖整座黑崖。
它们试图吞噬每一缕空气,侵占每一道时光裂缝。它们是填海的精卫,亦是移山的愚公,它们虽急于求成,却也不慌不忙、谨慎细致。
一个个偏僻角落,一处处陡峭崖壁,它们不曾放过任何微末地点。
终于,其中一粒元神光点,突然发现溶洞藏匿点。
刹那间,万千元神毫不犹豫地聚集成星,狠狠朝溶洞冲撞而去。
溶洞大开,黑崖如闪电般倏地一亮,随即湮灭。
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容陵大部分元神,已悄无声息地进入溶洞。
古槐树下,容陵遗留于此的一缕元神,几乎淡得将要消失。
“这、这竟是成了吗?”
姬雪年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既惊又喜,还有莫大的激动与澎湃,甚至是钦佩。
要知道,即便以元神为引,没有庞大精深的修为做基础,也不可能找出溶洞所在。
可以说,世上能办得成这件事的人,除容陵,真的屈指可数。譬如姬雪年,就颇有自知之明,换作他,哪怕他愿意散尽元神,恐怕也很难成功找出溶洞所在。
姬雪年顾自兴奋一会儿,随即又沉郁地绷紧下颔。
或许,他不该高兴过早。
毕竟所谓的考验,此刻才真正来临。
发现并进入溶洞,已是难上加难,出溶洞,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容陵留下一抹元神,为的就是增加元神之间的相互联系。
进溶洞后,他会用燃烧心血摧毁一丝元神的方式,强行催动溶洞外元神的本能感应,再借这股微弱的联系,回到原来世界。
如此方式,可谓兵走险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正是因为这种方法过于冒险,存在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姬雪年才会认为容陵自损一千,甚至徒劳无益。
溶洞万万千,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一直找不出丹卿所在的溶洞,他便要燃烧心血万万滴、捏碎元神万万缕吗?倘若当真如此,恐怕在救出丹卿之前,容陵便已耗尽神力、精尽而陨……
姬雪年用力攥紧手心,深深为容陵与丹卿的命运捏了把汗。
他多么的期望,期望丹卿就在容陵所前往的第一个溶洞。
可惜,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容陵仅用半个时辰,便顺利出了溶洞。
他孤零零的,终是无功而返。
姬雪年很是失望。
容陵却没有时间黯然神伤,他的万千元神再度席卷黑崖,不断重复着枯燥乏味的行动。
找出溶洞,进入溶洞,再离开溶洞……
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一开始,姬雪年还有意默默记住溶洞的数量。
渐渐地,随着数量的急剧攀升,姬雪年终于彻底放弃。
不知是否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容陵进入第六个溶洞起,他竟陆陆续续地,开始带出一些被藤蔓捆缚的怪人。
“他们应该便是那些无故失踪的仙人。”将僵滞浑噩的仙人们安置好,容陵惨白着脸,不见一丝血色地对姬雪年说,“你且先照拂他们一二,我去找丹卿。”
怔怔望向状态诡异的仙人们,姬雪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然而只这一眼的耽误,容陵便已化作元神离去。
“你……”
望着空无一人的幽幽墨色,姬雪年无奈叹声长气,既然容陵都已远去,他试图劝他量力而行、稍作歇息的话,自然也就没能说出口。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今日是丹卿滞留溶洞的第四天了。
默默望向悬在头顶的太阳,丹卿忽然垂低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边随风摇曳的紫葵草,似乎察觉到丹卿的伤感,纷纷卖力挥动枝叶,试图哄得他开心一点。
丹卿却没能读懂它们的好意。
丢掉充作木棍的拐杖,丹卿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到旁侧寂静的山坡。
抱膝坐下,丹卿终于不再掩饰眼底的绝望,他任由失落爬满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无论丹卿如何积极面对,但结局大抵难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