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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跪门

      第148章 跪门
    “大爷,丁郎中到了!”
    陈斯远闻言叹了口气,情知大夫问诊前晴雯只怕是劝说不得了。当即撂下粥碗,起身往外迎了出来。
    许是庆愈大略说过了病情,那丁郎中用帕子遮掩了口鼻,见得陈斯远便是一怔。待二人见过礼,丁郎中便道:“陈公子这物件儿极为精妙,不知是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指了指自个儿戴着的口罩道:“此为口罩,晚生此前单弱,又不小心落了水染了风寒,因生怕过了病气给旁人,这才命人做了此物。”
    “口罩?不错,此物的确能略略隔绝病气。”丁道简暗自留了心,暗忖回头自个儿也须得多做一些,总比如今用来遮掩口鼻的帕子强多了。
    陈斯远引着丁道简到得炕前,道:“郎中请问诊。”
    “好说。”
    丁道简落座炕头,探手为晴雯诊脉,待左右手都诊过了,不禁蹙眉道:“这是风寒耽搁了引起的风温肺热症,怎么也算不上肺痈。”
    此言一出,晴雯一时间忘了遮掩口鼻,任凭被角滑落,睁着双眼盯着丁郎中道:“果真?”
    丁道简抚须说道:“鄙人自问于内科一道还算有所得……错不了。”
    晴雯顿时喜得红了眼圈儿。
    小丫鬟芸香一直在堂屋里遮挡了口鼻观量,闻听此言,一边厢往内中走来,一边厢拍着胸口道:“还好不是肺痈,这下子晴雯姐姐有救了。”
    陈斯远却是早有所料,当下便与丁郎中道:“还请郎中开下方子来。”
    “好说。”
    芸香闻声反应过来,四下找寻一圈儿,随即哭笑不得道:“大爷,此间哪儿来的笔墨?”
    陈斯远略略蹙眉,想着不若打发庆愈回荣国府小院儿取一遭?
    此时就听丁道简说道:“无妨,不若陈公子打发人随我回鹤年堂,连方子带药一起开了就是。”
    陈斯远道了声‘好’,紧忙自袖笼里寻了十两银子奉上。
    那丁道简也不客气,接了银子道了声‘客气’,随即起身就走。陈斯远将其送出门外,又打发庆愈随着其抓药,这才回转身形。
    入得内中,便见芸香正与晴雯说着话儿。
    “……府中供奉,也就王太医有些手段,那鲍太医庸碌,胡太医……只怕心思不正。”
    晴雯气恼道:“我明儿个便去寻那姓胡的!好个庸医,险些害死了我!咳咳——”
    此时听得陈斯远回返,那芸香也识趣,起身让开位置,往外头打热水去了。
    “远大爷。”晴雯挣扎着起来,跪在炕上郑重其事给陈斯远磕了个头。
    “诶?你这是做什么?病还没好呢,快躺下。”
    晴雯说道:“多谢远大爷救命之恩。远大爷不知,晌午那会子我只觉万事皆休,来了此处大哭一场,便什么也不想了。错非远大爷相救,我只怕就要屈死了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往后远大爷有吩咐,尽管使唤我就是。”
    说话间起身,抹了一把眼泪,晴雯啜泣道:“我旁的不会,倒是女红能拿得出手。往后远大爷便是要我绣十个、百个,我也得做得!”
    陈斯远笑道:“合着我救了你就为了白使唤你不成?快坐下。”
    晴雯瘪了瘪嘴,说道:“总之心意就是这般,我不会说话儿,远大爷别挑理。”
    陈斯远将那温热小米粥重新端过来,递过去道:“瞧你精神了些,快吃了吧。”
    “嗯。”晴雯应声接过来,吸了吸鼻子,许是果然饿了,便一羹匙接一羹匙的吃将起来。
    陈斯远等她吃了一会子才说道:“方才听你说,你要去寻那胡君荣讨说法儿?”
    晴雯顿时竖眉道:“那等庸医,我定要骂他一通!”
    “然后呢?”
    “什么然后?”晴雯面上满是不解。
    陈斯远思量道:“这风温肺热与肺痈本就是程度有别,便是寻上门去你又能奈他何?”
    “便是做不了什么,骂一通也能出出气!”
    陈斯远摇头,又说道:“况且,你以为那胡君荣真个儿是误诊?”
    晴雯眨眨眼,纳罕道:“远大爷的意思是……内中别有隐情?”
    陈斯远思量道:“你仔细想想,你出府时可有人相送?”
    自是没有的,只有个小丫鬟远远将包袱丢了过来。
    晴雯蹙眉说道:“远大爷想说什么?我那会子被认定得了肺痈,她们自是不好相送。”
    陈斯远顿时挠头起来,这晴雯风流灵巧,奈何脑子都用在了女红上,于人情世故简直就是一窍不通。
    思量半晌,陈斯远方才说道:“我知你的性儿,旁人待你一分好,你恨不得待人家十分。只是那些好,有些是真,有些却是假,真真假假的只怕你这会子也分辨不出。
    你前头说感念我救了你一命,既如此,你就听我一回如何?”
    晴雯立时点头道:“我这条命都是远大爷救回来的,远大爷说吧,我什么都听。”
    “嗯,你暂且等上两日。若这两日里,宝玉……或是绮霰斋中的姊妹果然来寻你,那你要回荣国府,我也不拦你;若始终无人来寻,你不若熄了回去的心思吧——有一就有二,我说句难听的,你躲得了这回,只怕躲不过下回啊。”
    晴雯只是不屑心思在人情世故上,又不是傻的,这会子哪里还听不出陈斯远的言外之意?
    当下蹙眉瞪眼道:“远大爷的意思是……我这回是被人算计了?”
    陈斯远笑着起身道:“这须得你自个儿去琢磨了。”顿了顿,又道:“我让芸香留下来照看你几日,夜深了,你好生保重,我须得回去了。”
    陈斯远扭身踱步而出,到得外间寻了芸香吩咐下,这才移步往荣国府回返。
    晴雯怔怔出神半晌,待醒过神来想要去送,却哪里还有陈斯远的身影?当下只得按捺住心下狐疑,任凭芸香伺候着擦洗了。
    待庆愈抓了药回来,芸香熬了药,伺候着晴雯服下,晴雯这才昏沉沉睡下。芸香牢记陈斯远吩咐,强打精神守着晴雯。
    夜里晴雯果然又烧了一回,芸香便依着陈斯远的吩咐,用酒水为其擦拭身子,待退了烧方才瞌睡起来。
    却说陈斯远夤夜回返荣国府,叩门时费了好一番功夫,那守门的婆子絮絮叨叨好半晌,直到陈斯远丢过去一角银子这才止住话头。
    陈斯远懒得与婆子纠缠,径直回了自家小院儿。入得内中,却唯有柳五儿迎了出来。
    陈斯远怔了下,闷声与柳五儿入得内中,柳五儿就道:“香菱与红玉以为大爷夜里不回来了。刚巧今儿个红玉姐姐自家中拿了一壶酒来,我们几个吃了酒,红玉与香菱困倦了,干脆就在厢房先行歇息了。”
    柳五儿自是有心思的,所以她才趁机来正房守着,果然等到了陈斯远回转。
    陈斯远颔首,说道:“她们既睡下了,也不用去叫。你打了水来,我洗了漱这就歇息。”
    柳五儿乖顺应下,转眼打了温水来伺候着陈斯远洗漱,其间又道:“是了,大爷才走,赖管事儿就寻了过来,与红玉姐姐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又等了好半晌这才走了。”
    陈斯远心下清明,料定赖大家的必是来说晴雯之事。略略思量,陈斯远便拿定心思,既然平白得了个晴雯,那大面上总要与赖家揭过……不然晴雯那身契怎么哄到手?
    至于赖尚荣,总之那厮是别想出仕了。
    洗漱过后,陈斯远打着哈欠进了暖阁。那柳五儿抱着被子犹犹豫豫半晌,到底还是抿着嘴往床榻上去了。
    她心下自是埋怨自个儿不争气,可这等舍了面皮的话偏生怎么也说不出口。
    夜里寒凉,柳五儿辗转反侧,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来。忽而便有陈斯远的声音说道:“可是床榻上太凉了?”
    柳五儿骇了一跳,含糊道:“还,还好。”
    陈斯远便道:“既然冷,你干脆挪到暖阁里来吧。”
    柳五儿顿时心下窃喜,闷声应了,起身抱了被子,借着熏笼昏黄的火光往暖阁而来。
    仔细将被褥铺展,柳五儿小心翼翼钻进被窝里,略略扭头便能瞧见陈斯远的背影。瞧了半晌,柳五儿干脆翻了个身定定地瞧将起来。心下虽恨不得立时就扑进陈斯远怀里,可便只是这般贴近睡在一处,她心下已是极为满足了。
    夜深人静,柳五儿不知何时睡下。夜里又惊醒两回,待瞧见自个儿果然睡在暖阁里,身旁便是自家大爷,她这才释然重新合眼。
    一径到得天明,柳五儿被吵醒,起身才惊觉陈斯远不知何时早已起身。柳五儿慌慌张张穿了衣裳,紧忙寻了出来,便见陈斯远已然洗漱过了。
    柳五儿紧忙道恼:“都怪我,不知怎地竟睡死了过去。”
    陈斯远笑道:“你身子单弱,多睡一会子也有好处。”
    香菱不禁笑道:“不是还有我们呢?你也不用太过挂心。”
    柳五儿咬着下唇应下,抬眼又见红玉提了食盒入内,目光古怪地扫了其一眼,这才凑近陈斯远说道:“大爷,昨儿个赖管事儿来了一遭。”
    当下使了个眼神,扯着陈斯远到得书房里嘀咕了一通。果然如陈斯远所料,赖家为了缓和仇怨,竟设计将晴雯给撵了出来!
    虽然陈斯远只见了几回便极得意晴雯那丫头,可赖家这等做法、手段,实在让陈斯远忌惮。
    此时主仆有别,这赖家将一众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就是奴大欺主!无怪先前贾蔷等小一辈的贾家子弟称赖大为赖爷爷!
    红玉嘀咕完,蹙眉说道:“大爷,赖家是不是有意将晴雯送了来?”
    “嗯,大差不差。”
    听他说完,红玉顿时愁眉不展,道:“这也太——”
    为了缓和仇怨,干脆欺上瞒下,这等做法实在太过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说道:“被人叫一声赖爷爷,只怕赖家上下早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赖家昨儿个能撵了晴雯,你猜先前做没做过旁的事儿?”
    红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唏嘘着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又道:“旁的且不说,只可怜了晴雯。亏得昨儿个我赶去了,不然说不得人都没了!”
    “啊?”
    陈斯远略略说了晴雯情形,说道:“我留了芸香在一旁照料,只怕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红玉眨眨眼,忽而说道:“芸香才多大年纪?只怕办事不大妥帖,要不我过去照看着?”
    “家中哪里离得开你?”
    “也是……那不若换做柳五儿过去?”
    陈斯远瞧了其一眼,探手捏了捏红玉的鼻尖,笑道:“哪儿来那么多小心思?昨儿个你与香菱睡下了,可不就换成她来守夜?”
    红玉哼哼一声,撒娇道:“守夜也没有守到大爷身边儿的道理。”
    “行了行了,今儿个是林妹妹生儿,过会子记得将贺礼送过去。”
    红玉便瘪着嘴应下,模样瞧着怪可怜的。她自是知晓自家大爷眼里不揉沙子,柳五儿爬床这等事儿换做旁人只怕不好张口,了不起私底下给柳五儿脸色瞧。
    红玉却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露出个破绽来,既让陈斯远知晓其吃醋,又无伤大雅。
    待陈斯远用过早点,临行之际香菱说道:“大爷,今儿个林姑娘生儿,大爷记得早些回来。”
    陈斯远笑道:“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分别?我还能去了荣庆堂不成?”
    黛玉庆生,自是要在荣庆堂张罗,便是有邢夫人、王夫人说项,只怕贾母也不肯让陈斯远露面。
    陈斯远一走,红玉捱到辰时方才往荣庆堂而去。红玉情知老太太不待见自家大爷,生怕被迁怒了,因是过了垂门便央了大丫鬟琥珀将雪雁叫了出来。
    当下将陈斯远明面上预备的贺礼送去,略略交代几句便回转小院儿。
    雪雁提了贺礼快步回了荣庆堂,这会子宝玉、三春、宝钗齐聚,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儿。
    瞥见雪雁手中的包袱,宝钗便笑道:“不问自知,一准儿是远大哥送来的贺礼。”
    惜春急切道:“快打开瞧瞧,我猜远大哥这回的贺礼定与送二姐姐的不同。”
    黛玉瞥了小惜春一眼,笑道:“偏你是个急性儿的,我还不急,你倒是急了。”
    惜春说道:“都怪远大哥的贺礼最别致。”
    黛玉先前便得了八音盒,自是知晓这一件怕只是寻常。当下打开包袱,果然便见内中放着个百宝箱。
    依旧是锡制的,其上镌刻木芙蓉纹,除此之外与迎春的一般无二。
    惜春顿时蹙眉道:“原来一样……还道送林姐姐的别有不同呢。”
    “哪里就不同了?”黛玉笑道:“我又不曾比二姐姐多了什么。”
    宝钗掩口笑道:“那可说不准呢。”
    此言一出,黛玉顿时恼了,嗔道:“宝姐姐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宝钗咯咯笑着躲在迎春身后,道:“再不敢了,林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众姊妹嬉闹不已,唯独宝玉面上阴沉起来。先前晴雯被撵了出去,宝玉本就是痛心不已,此时又想起婚书一事,顿时心绪难平。
    偏生宝钗、惜春方才虽意有所指,却一句话也没提及,因是宝玉这会子是有气又发不得。
    憋闷半晌,宝玉干脆往西梢间里寻了贾母说话儿,任凭一种姊妹在碧纱橱里嬉闹。
    三姑娘探春眼尖,忽而便瞥见博古架上的八音盒来,因着没瞧过,便纳罕问道:“林姐姐,这是何物?”
    黛玉沉吟着不知如何回话,紫鹃紧忙说道:“是个自鸣琴,姑娘自苏州带回来的,昨儿个方才翻出来。”
    “自鸣琴?果然能跟自鸣钟一般奏鸣?”
    雪雁便凑过来,转动把手,待须臾松开,顿时便有叮叮咚咚悦耳曲调传来。
    惜春眼巴巴瞅着,说道:“这个好这个好,要是我过生儿,远大哥能做个自鸣琴来就好啦。”
    迎春温婉笑道:“四妹妹别闹,这自鸣琴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
    宝钗自是见识过自鸣琴,也说道:“是了,这等物件儿多是西洋流传过来的,想要自个儿做出来可不大容易。”
    黛玉在一旁抿嘴笑看,心下略略异样。她独喜这等不为人知的偏爱,就有如眼前,只有自个儿知晓那自鸣琴是陈斯远所送,一众姊妹都以为是自个儿从家中带来的呢。
    忽而想起那悦耳的调子来,黛玉心下暗忖,回头儿须得打发雪雁去扫听扫听,那调子到底是个什么名头。
    宝玉一直留在老太太身边儿,直到下晌摆了席面才露面,而后与众人一并吃酒看戏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虽与红玉说必定不会请了自个儿,可到底存了念头,这日早早回了荣国府。奈何直到前头酒宴散了,也不见有人来邀。
    陈斯远自嘲一笑,心忖果然不能太过奢望,如此也就不会失望。当下进得书房里用心攻读,早早安歇。
    ……………………………………………………
    转眼又过两日,已是二月十四。
    横三条胡同,多官家。
    小丫鬟芸香一枚枚点算着铜钱,肉疼地交给小贩,那小贩将油纸包着的芝麻酱烧饼递过来,芸香捧在手里嗅了一口,这才释然叹了口气。
    待那小贩推车走了,这才蹙眉道:“三天了快一串钱了……也不知大爷给不给贴补。若是不给,岂不亏本了?”
    嘟嘟囔囔关了门,芸香进得内中,抬眼便见晴雯呆愣愣歪坐在炕头,头不梳脸不洗,模样极为狼狈。一旁炕稍还放着那绣了一半的腰扇。
    晴雯眼神空洞,直勾勾瞧着窗扉,偏那窗扉糊了窗纸,那窗纸乃是刷了桐油的,不过能略略透些光亮,又哪里能瞧得见外头了?
    芸香本就不大瞧得上晴雯,先前得了陈斯远吩咐,照料起来也不过尽了本分。该熬药就熬药,该做饭便做饭,至于旁的,芸香才懒得理会呢。
    只是两日过去,莫说是宝二爷与绮霰斋的丫鬟了,便是其表兄多官都不见踪影……芸香到底生出几分可怜来。
    如今又见了晴雯呆愣愣的模样,叹息一声上前笑道:“芝麻酱烧饼,过会子我用白菜熬一锅汤,咱们晌午就吃这个了。”
    晴雯收回眼神,瞥了一眼芸香没言语。
    芸香将油纸包放在一旁,凑过来蹙眉说道:“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咱们再如何,说起来也是奴婢。主子高兴了自是宠着,惹了主子不快,那撵出府去任凭自生自灭的可还少了?
    不说旁的地方,只说绮霰斋,先前茜雪不就撵了出去?后头还有个碧痕……那茜雪还好,自毁颜面,却因祸得福嫁了人;倒是那碧痕……我听婆子嚼舌,出府第二日便去了石头胡同——”
    “石头胡同?”晴雯骇了一跳!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锦香院好歹还算青楼,那石头胡同里可都是娼馆!
    芸香就道:“你道为何下头的奴婢都怕撵出府去?不给身契,任凭自生自灭。这身契还在荣国府,哪家敢平白收留了?没法子,可不就要去操持那皮肉营生?”顿了顿,又有些泛酸道:“你倒是好命,生得一副好颜色,宝二爷救不得你,我家大爷倒是惦记上了。我若是你,这会子也别去想什么宝二爷了,这都第三日了,莫不如想想我家大爷呢。”
    晴雯凄惨一笑,不禁又红了眼圈儿。
    自那日被陈斯远搭救,点破玄机又打了赌,晴雯风寒渐好,如今不过是略略有些咳嗽罢了,夜里也不在发烧。她自是感念陈斯远救命之恩,白日里除去绣腰扇,闲暇时便等着、盼着有人登门。
    心下想着,便是宝二爷不来,麝月、秋纹、檀云来了也好。谁知一等就是三天,莫说是宝二爷,竟连个鬼影子也不曾见过!
    晴雯心下从希冀变成失落,又从失落变作如今的心若死灰。她先前只当宝玉是朋友,如今才知主仆有别。
    宝玉宠着自个儿又如何?天下间又有哪个主子肯为了一个奴婢拼命的?
    晴雯悲切想着,忽而面上一怔——是了,还真有,只是这人却是不过几面之缘的远大爷。
    他……只怕也觊觎自个儿的颜色吧?
    思忖间,外间传来响动。芸香纳罕着寻出去,晴雯便听得多官讶异问道:“咦?你是谁?”
    芸香道:“我是晴雯的朋友。”
    “她还没死呢?”多官道:“若是死了,我寻人抬出去赶紧埋了……晦气,我这房子还预备洞房用呢。”
    芸香道:“晴雯姐姐好着呢。”
    多官嗤笑一声,道:“得了女儿痨哪里还有好儿?罢了,你与她说,最多再留两日,过后我便要拾掇屋子预备婚房了。走了!”
    芸香哪里还忍得了?骂道:“没起子的货色,狼心狗肺!晴雯念着表兄妹一场,私底下给了你多少银钱?她这会子病了,你就不管不顾,可还有良心?”
    多官道:“她得的是女儿痨,我有什么法子?染上这等富贵病,便是再多银子也治不好。与其拖累旁的,莫不如自个儿找个地方抹脖子呢。”
    “你!我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哎哎哎?你再打我可要还……诶唷,你真打啊。好好好,我走,记住啊,就两日!”
    多官的声音一路远去,过得半晌,芸香才气哼哼回转,入内道:“什么人性!”
    晴雯‘呵’的一声笑出了泪,咳嗽几声,忽而低声说道:“今儿个远大爷该来了吧?”
    芸香道:“我哪里知道?不过也该来了吧。”
    晴雯便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裳,落地道:“劳烦妹妹打了水来,我想洗漱了。”
    芸香只觉晴雯古怪,应了一声打了温水来,眼瞅着晴雯仔细梳洗了,又寻了胭脂水粉打扮起来。
    其后与芸香一道儿用了午饭,下晌又偏腿坐在炕上绣起腰扇来。
    一径到得这日申时末,外间传来响动,芸香紧忙去观量,随即嚷道:“大爷,你可算是来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说道:“这两日辛苦你了,那日忘记给你留银钱了,这两日抛费了多少,回头让红玉补给你。”
    芸香顿时松了口气,笑着应下,赶忙引了陈斯远入得内中。
    陈斯远到了东梢间,便见晴雯屈身一福,起身木然叫了声:“远大爷。”
    陈斯远扫量一眼,问道:“这几日可好些了?”一眼瞥见腰扇,蹙眉道:“你还病着,也不用多劳动,等好了再做也一样儿。”
    晴雯摇摇头,木然道:“也没人来瞧,左右也是闲着。”顿了顿,晴雯忽而与芸香道:“劳烦妹妹买些艾窝窝来,这会子突然有些想吃了。”
    芸香赶忙看向陈斯远,见陈斯远点头,这才扭身去了。
    陈斯远只道晴雯私底下有话要说,谁知芸香才走,便见晴雯忽而窸窸窣窣宽衣解带起来。
    陈斯远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晴雯笑道:“远大爷敢冒风险搭救我一场,图的不就是这个嘛?”
    陈斯远叹息一声,上前为其拢好衣裳,沉吟着说道:“若说不曾觊觎,只怕我自个儿都不信。只不过比起这个来,我更见不得你这般儿也似的姑娘家忽而便枯萎了。”
    晴雯眨眨眼,错非眼前的面容是陈斯远,她还道说这话的是宝玉呢。因是便道:“远大爷与宝二爷一样的怜香惜玉呢。”
    陈斯远蹙眉说道:“我跟他一样?呵,我若是招惹了姑娘家,便有本事护住。”顿了顿,陈斯远道:“这两日没人过来瞧你?”
    晴雯闻言顿时心下一绞,方才种种放浪不过是扮的,她本性又哪里是那般了?
    陈斯远一语戳破心防,晴雯眼睛一酸,顿时泪珠子掉下来,惨笑道:“我表哥晌午时来了一遭——”
    “哦。”
    “呵,他说让我这两日就搬走,免得耽搁了他洞房……呜呜呜——”
    晴雯痛哭失声,陈斯远便揽着其坐在炕沿,轻轻抚其背脊,低声劝慰了好一番。
    晴雯发泄一场,心下郁结略略散去,过得半晌才擦着眼泪道:“没人来瞧我,来的也是要撵我走……我如今无处可去,只求远大爷收留。”
    陈斯远思量着,晴雯这般性儿只怕不好往小枝巷去,倒是放在甄封氏身边儿更妥帖一些。于是便道:“那明日我打发人将你送去香菱母亲身边儿。”
    “好。”
    晴雯原本偎在陈斯远怀里,这会子见其前襟打湿了,不禁羞赧着起身,双手绞着自个儿衣襟闷声不语。
    方才痛哭时不觉什么,只觉贴靠在远大爷怀里无比安心。这会子发泄过了,再偎在其怀里自是不妥。
    恰此时芸香提了油纸包回返,怪模怪样嚷嚷出声,入内又观量一眼,眼见并无异常,这才狐疑着将油纸包奉上,道:“走了两条街才买到,快尝尝吧。”
    陈斯远瞧了眼天色,起身道:“那就这样,明日——”
    晴雯忽而道:“远大爷,我想后日再走。”
    “也好,那就后日,一早儿我打发庆愈来送你去外城。”
    当下陈斯远又交代芸香几句,随即起身回返荣国府。
    芸香与晴雯送过了陈斯远,回转入房里,那晴雯只略略用了些艾窝窝便说饱了,倒是芸香风卷残云一般将余下的尽数填了肚里。
    又过一日,这日用过早饭,晴雯穿戴齐整,只道憋闷了两日要四下走走。芸香不疑有他,便自个儿歇息起来。
    却说晴雯出了巷子,自后街转到宁荣街,一径到得荣国府正门前,抬眼瞧了下朱门大户,只觉往日内中情形历历在目。
    时而是自个儿闹了脾气,宝玉不住的道恼;时而是与旁的丫鬟犯了口角;时而又是在府中穿梭嬉笑。
    一应往事划过眼前,晴雯自失一笑,暗道此间从此再与自个儿无关了。
    门子余六瞥见有人停在门前,下来走了两步忽而瞥见是晴雯,顿时骇然道:“晴雯……你,你怎么来了?”
    晴雯也不去瞧他,撩开衣摆径直跪在大门前,叩首后高声求告道:“求老太太、太太、宝二爷开恩!奴婢得了不治之症,临死前想回乡看望爹妈,求主子将奴婢身契放了,以全奴婢一片孝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