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探病
第99章 探病
到得这日下晌,陈斯远非但高烧不退,又呓语起来。
红玉见势不妙,说道:“大爷这是烧糊涂了。”扫量一眼柳五儿,见其依旧娇弱模样,红玉心下信不过,便道:“你去叫了芸香来。”
柳五儿应下,转头寻了芸香来。红玉又与芸香吩咐:“快去东跨院寻大太太,就说大爷落水高烧,这会子人都烧糊涂了,请大太太带了太医来诊治。”
因着荣府还不曾放赏,是以小院也不曾放赏,可芸香到底听了一耳朵,算算两份加起来怕是有个四两银子出头,这会子自然认定陈斯远千好万好,生怕陈斯远真个儿烧糊涂了忘了赏钱,当下扭头便跑:“我这就去!”
芸香一路疯跑,到得东跨院里寻了苗儿,苗儿又带着其去见了邢夫人。邢夫人一听陈斯远落水高烧,顿时揪心起来。蹙眉打发苗儿去请太医,又紧忙问道:“哥儿怎地这般不小心?”
芸香便道:“说是有顽童放爆竹惊了马,大爷径直从马背上折下了银锭桥。亏得大爷会些水性,不然说不得就沉底儿了——”
“怎么说话呢?”邢夫人眉头一挑,芸香抬手给了自个儿一巴掌:“说,说错了。”
邢夫人一心挂着小贼,也懒得教训这有口没心的小丫鬟。
起身来回踱步,待苗儿回转,紧忙便领了人往后头小院儿而去。
盏茶光景进得小院儿里,那府中供奉的太医王济仁已然进了屋里,这会子正为陈斯远诊脉。
邢夫人进到西梢间里也不多话,直到王济仁收了诊脉的手,这才紧忙上前问道:“王太医,我……外甥如何了?”
王济仁拱手道:“大太太无须忧心,远大爷不过是落进冰水了染了风寒,我开几副药发发汗,过几日也就好了。”
邢夫人略略舒了口气。
柳五儿这会子总算有了些眼力劲,紧忙笔墨伺候。王太医进得东梢间书房里提笔落墨写了方子,吹干交给红玉,又叮嘱道:“这几日饮食清淡……老夫说的清淡可不是清粥萝卜白菜,而是少油少盐,多鱼多肉。尤以鱼肉粥最佳。切忌香辛!”
“记下了。”
这王济仁乃贾家供奉,并非奴才。又因三位太医里,尤以此人医术最为高妙,因是邢夫人不免客气将其送出。
道:“劳烦王太医走动一遭,苗儿!”
苗儿会意,紧忙将二两银子奉上。邢夫人笑道:“些许银钱留与王太医吃茶。”
那王济仁痛快收下,这才背着药箱拱手作别。
邢夫人送到房门前便回返,进得西梢间里偏腿坐在炕上,又夺了红玉的帕子为陈斯远擦拭额头。
忽而心下觉着不对,赶忙开口找补道:“可怜见的,远隔千里来投,我若不仔细照料了,只怕来日见了堂姐都不知如何开口。”
红玉等皆不曾察觉出异样来,红玉只笑道:“府中谁不知大太太最疼我家大爷?大太太也放心,我家大爷身世可怜,素日里最知感恩。来日大太太但有驱使,我家大爷还不是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邢夫人笑着应下。心下暗忖,这鞍前马后倒是有,至于谁伺候谁就不好说啦。
又仔细观量陈斯远,此时方子刚下,芸香拿了方子抓药去了,陈斯远身上方才被红玉擦拭过,倒是睡得安详。
邢夫人定睛观量,只觉这小贼没了往日坏笑、戏谑,安安静静的,瞧着倒分外可心。心下不禁暗忖,若有一日朝夕相处,辰起时叫他为自个儿扫眉,想来也是闺中一桩妙事。
她自知所想不过是奢念,便禁不住探手摸了摸小腹,只盼着过几日能有好信儿。
邢夫人盘桓良久,直待芸香抓了药回来,红玉又遵了医嘱给陈斯远煎服了,眼看时辰不早,这才神思不属地回返东跨院。
这荣国府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且小院儿里还有芸香这个小喇叭,因是陈斯远落水染了风寒一事,转眼间便流传开来。
梨香院里。
这日宝钗赶在申时前便回返了,不曾随着薛姨妈往荣庆堂去。
下晌时薛姨妈与王夫人关起门来私下嘀咕了好一通,宝钗在外间与几个丫鬟做着女红,虽只听了零星言语,却也能猜出两姊妹说了什么。
太上皇恩旨已下,各家都在起省亲别墅,元春方才晋贤德妃,荣国府自是不甘人后。
按说这等事儿乃是阖族的大事儿,贾家上下自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奈何除却宁荣二府,京师其余六房多是混日子,少有余财积攒。
前番宁国府为秦氏丧事大操大办,停灵七七四十九日,银钱水一般泼洒出去,如今只怕底子也空了。
是以宁府指望不上,便只能荣国府自个儿想法子。
荣国府家大业大,可筹建省亲别墅,便是俭省了也须得几十万银钱,一时间荣国府又哪里拿得出?只怕王夫人有意问薛家借银钱周转。
其后姊妹二人如何谈的不得而知,不过薛姨妈出来时笑容满面,王夫人也面上挂笑,想来二人是谈妥了的。
宝钗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不免就多想了几分。常言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妈妈又怎会平白抽了家中银钱援手荣国府?只怕定是姨妈王夫人给了允诺。
什么允诺?自是薛家心心念念的‘金玉良缘’。
奈何这会子宝钗一想起宝玉来便心下犯堵……都怪那陈斯远!
正思量间,丫鬟莺儿喜滋滋行进来,道:“姑娘,那个惹人厌的落了水,听说这会子都烧糊涂了!”
惹人厌的?
宝钗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莺儿说的是谁,顿时蹙眉教训道:“这话也是你说的?”
莺儿吐了吐舌头道:“本来就是,若不是他来招惹,姑娘怎会摔得几日见不了人?”
“再胡吣小心我打你手板!”
莺儿顿时闷声不言语了。
宝钗又问:“到底怎么个情形?”
莺儿道:“听说是去海子游逛,谁知才到银锭桥,也不知是谁丢了个爆竹,那爆竹炸响,马儿顿时惊了,一下子将远大爷从桥上掀下了桥下海子里。亏得桥上人多,这才将他捞了出来。”
“原来如此。”宝钗念叨了一嘴,忽而嘴角上翘,强忍着不曾笑出来。
心下一个小人儿乐得喜眉笑眼:让你故意恶心我!让你撺掇我荡秋千!合该你遭了报应!
莺儿眨眨眼,试探道:“姑娘……笑了?”
宝钗面容一板,乜斜道:“哪里笑了?”顿了顿,又道:“我上回伤了,多亏了远大哥送的好药。冬日落水必是风寒,我写个方子,你打发小厮去柜上开一些药来,回头儿给远大哥送去。”
“哦。”莺儿闷声应了,蔫头耷脑去办理。
待其一走,宝钗再也压不住嘴角,以帕掩面噗嗤一声笑将出来。只要一想到那家伙成了落汤鸡,宝姐姐便觉多日晦气一扫而空。
东大院。
二姑娘迎春往探春房里来,彼此问候过,待落座了,迎春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探春心下纳罕,过来问道:“二姐姐可是有心事?”
迎春往几个丫鬟处扫量一眼,探春顿时会意,扭头笑道:“你们几个叽叽喳喳好生吵闹,快去厢房耍顽去,我要与二姐姐手谈了。”
司棋、绣橘、侍书等纷纷应下,说笑着一并出了正房。
待人一走,迎春自袖笼里掏出一侧书卷来,蹙眉道:“三妹妹,这一卷也是从……远兄弟处借的?”
“是啊。”
迎春铺展书卷,内中是《喻世明言》的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这一文虽跌宕起伏,却与礼不合。
书中王三巧嫁给蒋兴哥,起先恩爱非常,好似传统娇妻;其后蒋兴哥离家,王三姐整日倚窗而思,就成了艳诗中的思妇;后来寂寞难耐,与陈大郎私通,又成了淫妇;事败被休,试图自戕,便成了怨妇;最后危难时搭救蒋兴哥,竟又与蒋兴哥破镜重圆……
迎春也不知该如何评述,这故事自是好看,可若让大嫂子李纨、邢夫人、王夫人瞧见了,说不得就是一场风波。
探春见她不言语,探手拿过来观量一遍,待看到私通陈大朗一节,顿时臊得脸面通红。啐道:“真是的,远大哥怎地藏了这等污秽的书?”
迎春却道:“前明话本子,胜在离奇。再说这一册里不过三两则有些不堪,其余故事都是好的。”
探春心下舒了口气。她与王夫人素日里‘母慈女孝’,实则向来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话本子若落在王夫人手中,自个儿挨教训也就罢了,总不好拖累了远大哥、二姐姐、四妹妹。
探春紧忙将书册收在袖笼里,说道:“既如此,明儿个我便去将这一册还了。”
迎春笑着颔首。
正待此时,丫鬟翠墨推门而入,到得近前道:“二姑娘、三姑娘,方才听了个信儿,说是后院的远大爷自桥上折进了海子里,这会子高烧不止,大太太请了太医去瞧了。”
“啊?”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是挂心不已。论关系,迎春与陈斯远为表姊弟,理应更亲近些。奈何转过年来便要及笄,迎春总要避讳一些。是以除去头一回被探春说动,往后迎春再不敢去见陈斯远。
探春年岁小,反倒没这等顾忌。又因着陈斯远和善可亲,行事豪爽,极得小姑娘青眼。错非不好总往后头跑,探春恨不得三两日便去寻陈斯远一回呢。
迎春蹙眉不言语,探春就道:“我叫了四妹妹一道儿去瞧瞧吧,二姐姐先回。”
“嗯。”
迎春回返自个儿房里,探春寻了惜春,一路出了东大院,径直去了陈斯远院儿。两个小的也不过略略坐了坐,眼看陈斯远昏睡不醒,便揪着心回返了。
这一日陈斯远只晚点时起来用了些鱼肉粥,便又昏睡过去。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睡便到了转天辰时。
红玉衣不解带照料一夜,到得此时陈斯远虽还有些发烧,却不似昨日那般浑身滚烫。见其苏醒过来,红玉禁不住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爷可算醒了。我昨儿个一夜不敢合眼,就怕大爷生出变故来。”
此时既没退烧药,也没抗生素,那小儿染了风寒一命呜呼夭折的不知凡几,陈斯远又瞧着身形单薄,红玉可不就提心吊胆了一夜?
陈斯远略略靠坐起来,活动了下四肢,探手摸了下红玉略显憔悴的脸儿道:“辛苦你了。咳……你快去歇息吧,换了五儿来。哦,再让芸香缝制几个口罩遮掩了口鼻,免得将病气过给了你们。”
当下略略描述了何为口罩。
红玉嗔道:“大爷还想着我们呢!素来都是下人生怕将病气过给主子,哪儿有反过来的道理?”
陈斯远就道:“我身边儿就你们几个,若都病了去,岂不是就剩我自个儿了?”
“总是大爷有理。”红玉拗不过他,只得依了吩咐。又道:“是了,昨个儿大太太领了王太医给大爷诊治的,其后宝姑娘打发莺儿送了几副药来,三姑娘、四姑娘也来探望了一遭。”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宝姐姐倒是礼尚往来,就是不知私底下会不会乐开了。
忽而柳五儿进来道:“红玉姐姐,大爷可醒了?外头婆子传话,说是有个叫尤三郎的来访。”
尤三姐儿也来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用被子捂住口鼻咳嗽两声,随即吩咐道:“我看这口罩还是先给我自个儿造一个吧,先给我寻个帕子来。那尤三郎我认识,红玉你代我迎进来吧。”
红玉应了一声,紧忙往后门去迎。
柳五儿杵在原地,半晌才想起来,紧忙将自个儿的帕子递给了陈斯远。
须臾光景,红玉面上狐疑着将一身书生装扮的尤三姐请进了房里。那尤三姐急切起来,一路小碎步到得暖阁旁,瞧了陈斯远一眼便红了眼圈儿:“天杀的顽童,险些将陈家哥哥性命害了去!你,你这会子可还好?可曾发烧了?”
说话间探手摸了摸陈斯远额头,又见其口鼻间捂了帕子,蹙眉问道:“也没闻见有什么怪味儿,陈家哥哥这是——”
开口女声,一口一个陈家哥哥,直把红玉、柳五儿听了个毛骨悚然。二女对视一眼,这才恍然,敢情来的这个是西贝货!
炕上的陈斯远道:“哪儿来的怪味儿?我是怕将病气过给旁人。”
尤三姐顿时愈发动容。心下暗忖,陈家哥哥都病成这样儿了,心里竟还记挂着怕病气过给自个儿……想来一准儿心下时常念着自个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