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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江芸芸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引起这场风波的上高郡王。
    他依旧穿得格外华丽, 内穿红色花纱织金直身,肩上大团大团的锦绣刺绣,袖口衣领皆用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绕了一圈,哪怕站在阴暗处隐隐可见金光流动, 本该富贵逼人的一件衣服却蓦地被外面那件紫纱深衣轻轻罩住, 举手投诉间多了丝飘逸随性。
    江芸芸并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既不慌张也不谄媚,就好似当日初见时抬眸扫了一眼, 和看一个路过行人并无区别。
    皇权富贵, 与她并无关系。
    朱宸濠那双稍浅的瞳仁借着不远处街道细微的光顺势看了过来,那簇微亮的光好似一只黑暗中紧盯猎物的孤狼。
    他同样在打量着江芸芸。
    一个多月不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衣袖短了一小截, 显出几分寒碜。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 遮遮掩掩, 偏他这么坦坦荡荡落出来, 张扬着野蛮生长的傲气。
    朱宸濠盯着那袖口看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吞吞收回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里?”江芸芸警觉问道。
    她看了眼巷子口,果不其然地上倒影着几道蔚然不动的人影。
    这是特意来堵她的。
    过了开明桥, 这一代的住户就变多了起来,若非今日时间玩得晚了,她为了节省时间, 所以才打算穿过这条漆黑小巷,快速走到四方街。
    四方街住着的大都是扬州大户, 江家也在其中, 到了四方街, 灯笼林立,家丁巡逻,就热闹起来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朱宸濠和气笑说着,“临走前想把和你的事情交代清楚。”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紧手中的花束。
    跑自然是跑不过,这小短腿抡起来还没那些人走路快。
    不跑的话,这人看上去神神经经的,也怪危险的。
    刚才应该买玫瑰的!
    带刺扎人疼!
    “冯忠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人,他若是你科举上的座师,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你至少在院试之前一定顺顺利利。”他不解问道,“万一后来的人是个要求严谨的人,你科举就难了。”
    江芸芸自信一笑:“没有他,我的科举也一定会顺利。”
    朱宸濠见了她脸上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听人说你那时带人去府衙门口示威时,面对这么多官差衙役,都能言辞凿凿,神色镇定,咄咄质问扬州官员,谁看了不夸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来也和刚才一样自信。”
    江芸芸挑了挑眉:“你威胁我?”
    “自然不是。”朱宸濠笑,“现在全扬州,你看看谁敢威胁你,那不是不要命了。”
    他明明在笑着,甚至还格外和气,可那笑意偏只教人看得心惊肉跳。
    江芸芸顿时警觉起来。
    “你害怕什么?”朱宸濠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无辜说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瞧着是郡王您太危险了。”
    “为那些老百姓请命的时候,不觉得危险吗?若是你当时没成功,百姓暴动,不危险吗?若是冯忠心狠,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抓起来,不危险吗?”朱宸濠轻笑一声,歪了歪脑袋,不解问道,“我独自一人来见你,怎么就危险了。”
    朱宸濠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天真,那是被人高高捧起,仔细保护着才会有的性格。
    出身西昌宁王府,祖父是当今皇帝的长辈,所以礼遇有加,他是家中的长孙,千娇百宠,所以被养的精细,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明明落在你身上,带着悲悯,好奇,无知,可你却不会被抚慰,因为他天真的无情才是最要人性命的。
    他是一把开了锋的长刀,偏自己不觉得危险,所以所到之处,只会血流成河。
    江芸芸沉默:“我与他们一样,都是庶民。”
    朱宸濠瞳仁微微睁大,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随后认真摇了摇头:“不,不一样,你和他们怎么会一样,你如何能和他们一样。”
    江芸芸笑:“我身无长物,幼小可欺,和那些被绑在土地上,被官府欺压的大人有何不一样。”
    朱宸濠身子微微前倾,那双俊秀无邪的脸便完完全全暴露在街外的烛火照耀下。
    “可你身上有股气。”他不服气说道,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哪怕他神色依旧温和,但眉宇间依旧是遮挡不住的侵略性。
    “他们不过是蝼蚁。”他声音微微扬起,“可你会是跃上龙门的那条鲤鱼。”
    江芸芸不为所动,许久之后,失笑。
    “他们不是蝼蚁,只是被你们这些权贵压迫的可怜人。”
    朱宸濠笑,重新回到阴影处,那笑声也跟着轻飘薄凉起来:“可只要有往上走的台阶,就会有往下走的台阶,你今日只是给他们换了一个台阶而已。”
    江芸芸沉默。
    朱宸濠就这样安静地站着,目光隔着层层夜色,落在那个身形瘦弱的小童身上,像是在评估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玩具。
    这么小的年纪,若是他的弟弟们,还只知道撒娇卖萌,只会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甚至只会尖叫发狂,可偏偏这个人,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安安静静。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
    他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突然顿了顿。
    真是好看啊。
    “阶级差异确实不可避免。”江芸芸的声音蓦地响起。
    “但阶级并不代表着压迫,房子本就是所有人一起努力才会搭好的,但现在你们这些人贪得无厌,都在想着反正这么多人抽走了柱子,那我再抽一块柱子也无关紧要,所以你们的手才会一步步往下伸。”
    江芸芸沉默:“你们这些藩王本就享受着常人没有的富贵,却不思进取,肆意妄为,这艘大船迟早……”
    她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师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们有畏惧的东西吗?”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小巷内蓦地安静下来。
    外面街道热闹的喧闹声顺着夏风飘了进来,一串串灯笼微微晃动着,照着两个人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明暗不定。
    江芸芸低头:“我要回家了,郡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宸濠叹气:“给你钱你也不收,我想着你应该是对陈公公有气。”
    话音刚落,一个面白无须的人就被人五花大绑推了进来。
    “能为郡王死,是老奴的荣幸。”他尖声说道,声音里却是压不住的恐惧。
    “陈公公也是因为我做了糊涂事。”朱宸濠叹气,“死后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陈公公闻言立刻大哭起来:“都是老奴不是,给郡王惹麻烦了。”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好似当真是忠仆良主一样,只看得人腻歪恶心。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威胁商贾江家,收着冯忠的好处,踩着百姓的血肉,若是真的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做,既然做了,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悔过。
    他们现在在她面前演着一出,不过是因为她江芸芸胆子太大了,把扬州搅的天翻地覆,连京城都知道了,他们害怕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还要闹出幺蛾子来恶心他们。
    他们现在道歉的不是那些受灾的人,看不起的江家,而是好险,差点要被陛下怪罪了,好烦,这个小童也许一开始就应该除了才是。
    江芸芸冷笑一声。
    陈公公的哭声顿时一敛。
    朱宸濠侧了侧脸看了过来。
    小巷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人交给我处置了?”她问。
    朱宸濠点了点头,笑说着:“他为难你爹,害你难做,这等不识大体的人,也该受些教训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那张还显稚气的脸便被外面街面上的灯笼彻底照亮。
    她不笑时,眉宇紧绷,好似一把出鞘的剑,即便幼小但依旧逼人。
    “那刀呢?”她笑,却只是勾了勾嘴唇。
    朱宸濠脸色微微一变。
    陈公公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
    江芸芸却不给他们说话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刀呢!”
    朱宸濠瞳仁一缩,蓦地沉默下来。
    陈公公很快回过神来,那点恐惧被怨恨彻底压过去:“想杀便杀,郡王何必为我多思,拿刀来,给他!”
    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巷子口走来,气势汹汹,杀意凌然,手中一把钢刀在夜色中依旧锋芒如雪。
    江芸芸不为所动,只是紧盯着朱宸濠。
    狭长的小巷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夜风。
    若是陈公公的目光能凝成实质,江芸芸只怕要被千刀万剐。
    朱宸濠,神色悲悯,口气惋惜:“当真要见血?”
    “你不是说他任我处置吗?”江芸芸冷冷说道,“城外死了这么多百姓,扬州官场到现在连一具尸体都没抬出去,谁来告慰那些本可以安然度过灾年的百姓,难道不该见见血告慰他们的头七吗?”
    “不赈灾是扬州官场的事情。”陈公公厉声说道,“与我们何干。”
    “若非他们想要拍你的马屁。”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看着朱宸濠,“怎么会延误赈灾。”
    “若是没有我们,冯忠难道真的会第一时间救灾?”朱宸濠反问。
    江芸芸轻笑一声:“薛定谔有只猫被关在箱子里,没打开前,谁也不知道猫到底死了没有,现在是你们来到扬州,因为你们冯忠耽误了救灾,仅此而已。”
    朱宸濠沉默,他身形微动,那件华贵的袍子衣摆划过那些不值钱的草芥,所到之处,草芥低头,也有顽强的青苔不甘心地弄脏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