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蒙蒙雨丝落下,唰地一声,伞撑……
客厅里昏黄的灯光是那样熟悉。
阴雨、黄灯、客厅里红色的地砖。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过眼前的人倒是变了一些。
两个小孩的眼中满是警惕,郑岳军和林雅丽被塞住的嘴唔唔地发出声响。
郑昊辰被人从台球厅的休息室里拽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浑身散发着在那终日烟火缭绕的地方浸透了的烟臭味和油腻食物混杂的味道,衣服皱皱巴巴, 像从咸菜缸里拿出来似的。
林雅丽上下打量了他三圈, 看他完好无损才软下了脊骨。
两个大人都瘦了一些, 打石膏的打石膏, 断指骨的断指骨,挂着大大的眼袋, 脸色蜡黄。
郑晨好倒是没什么变化,绷着脸,扎着马尾辫,不见了可爱活泼的发卡。郑昊辰胖了一些, 满脸横肉, 比单纯的娇蛮更多了些自以为是的算计。
在璩贵千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打量她。
穿着橄榄绿毛线外套的女孩和他们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郑岳军和林雅丽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潞城医院的轮椅上,瘦小的人裹在病号服里。郑昊辰和郑晨好最后一次见她是那天去上学的早上,她面白如纸,一阵风就能吹跑。
而现在,她肤色匀称、眼神清亮,落在肩头的发乌黑柔顺, 手上拿的手机是郑昊辰只在哥们口中听说过的牌子, 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他们到现在才终于有了实感。郑林妹过上了好日子。
郑岳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女, 这颠倒了上下的云泥之别刺痛了他的心,而这熟悉的场景又提醒了他,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十指轮番痛了起来, 左下侧的肋骨隐隐发酸。
璩贵千问:“最近过得好吗?”
身后的黑衣男适时取掉了二人嘴里塞的布。
“阿妹……阿妹……”林雅丽哆嗦了两声,脸上呈现出一种谄媚和畏惧混杂的表情,“你放过我们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璩贵千问,“不知道有这一天吧?”
郑昊辰紧紧地盯着她,眼神从她鞋上的logo转到刘薇手上拎着的包。
“你怪我们不要紧,是爸爸妈妈不好,但是你弟弟没错呀,他才这么小,你放过他……你小时候还抱过他的呀……”
璩贵千脸上呈现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没等她说话,靠在一边的郭臻示意黑衣男塞上了林雅丽的嘴。
“你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弟弟。”
郑岳军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看着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架势,突地开始哭泣:“对不起阿妹……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他们都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不会有人告诉他们。
“对不起对不起……”他哭嚎得仿佛真情实感,如果不是两手被绳子绑在椅子后,倒真的很像很早之前郑林妹会觉得痛快的场景。
可惜,璩贵千的眼里只有漠然。
她起身,顺着记忆中熟悉的方向往上,刘薇迟疑了片刻,没有跟上去。
原来,这条楼梯没有那么陡峭。
转过一个弯到达二楼,她没有停留,直直往上。
阁楼还是那个样子,她曾经的东西都被爸妈带走了,不知道在哪个仓库。
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坐下,璩贵千仰头,看向枝条纵横的木制屋顶。空气中有肉眼可见的尘埃游弋。
除了楼下的人待处理,她在回潞城之前,也在想自己还有什么要做。
这该是她最后一次来潞城了。
想到一个正式的告别,她就觉得自己该来一趟这里。
她从那个窗子里跳下去过两次。
第一次义无反顾,怀着背弃一切的决心,逃亡,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次阴差阳错,她本该在那天早上坐上去往潞城市区的公交车,却因为想归还一本杂志而停留。从那个窗子里跳下去,这是一条她走过的路,但她头脑昏沉,忘了桂花树还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葳蕤。
又或者,这是上天的某种暗示。
做了一趟小孩,软化了她的刺,不去演自己都不相信的自己。
她下楼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本书,那本用来藏钱的《安徒生童话》。
或许是在心里道过别了的缘故,璩贵千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
“我没有犯法的打算,所以放心吧,今天不会见血的。而且也用不着我来,马上你们的拘捕令就会下来了,还不知道吗?当年在医院开虚假出生证的人落网了,他手里留着你们所有人的底账……毕竟,出生证上不只有我,还有父母信息啊……”
她指了指林雅丽的腿,“我妈让人做的吧?痛吗?别担心,等郑岳军进监狱了也不会轻松,一样的,跑不掉。”
接过了刘薇递来的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和手中落灰的书。璩贵千抬头,看向了自己曾经的弟妹。
“大家相处一场,就像她说的,好歹是一场缘分,我还真的抱过你们。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在林雅丽唔唔地竭力挣扎里,郑岳军抬起了涕泗横流的脸,色厉内荏地吼叫着:“你要干嘛?!”
璩贵千没看他们,只专注地看着郑昊辰和郑晨好。
“你们知道我现在挺有钱的,是吧?”她点了点这些人,“看,可以请得动这么多人。”
“钱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比如,可以给你们换一个出身。”
窗外的雨更大了,丝丝缕缕。
“做人贩子的孩子很累吧?等他们判刑了,你们连公务员都不能考。
不过,等他们判了,你们应该也已经被送到福利院去了,没有亲戚会养你们的吧?就算有,大概就是过上我从前的生活,寄人篱下真的不好受……”
郑晨好抖了一下。
“去福利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如果你们的爸妈做过什么被人知道,你猜那些身世可怜的孩子会不会恨你们……
那要不要选我这里呢?”
璩贵千微微前倾,声音中带上了令人信服的魔力。
“换个地方生活吧,换个名字、换个户口,我可以资助你们。没人知道你是谁……”
她斯条慢理的话还没说完,郑昊辰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里了。我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啊!以前我不懂事……他们那么对你,会遭报应的!一对窝囊废,他妈的啥也没有,耽误了我们,我不想在这个家了,你让我跟你走吧,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姐姐的……都怪他们……”
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璩贵千没看那团肉蠕动着恳求的样子,转向了郑岳军和林雅丽。
这对夫妇平生所求,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儿子。
养得如珠如宝,养得皮白肉嫩膀大腰圆,养得还不如他们自己,廉耻全无,为了一点没见着的利益就能转身狠踩一脚自己的父母。
“小宝、小宝……”
林雅丽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颤动着,双眼深陷,空洞无神地凝视着眼前的地砖,仿若灵魂已被抽离。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郑岳军嘴上喃喃,口歪眼斜,塌了一半的肩膀彻底凹陷了下去。
我还能遭什么报应。如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真的,那我就更放心了。
绑在椅子上的林雅丽突地又颤动了起来,挣扎着顶出了嘴中的布块:“昊辰——小宝,你是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是妈的心血啊小宝,你别走,你是我们家的独苗啊——”
郑昊辰充耳不闻:“滚开!你们要坐牢了!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璩贵千深吸一口气,略感到一丝疲惫:“
郑晨好,你呢?”
低着头的女孩抬起眼,往那边看了一眼,她的父母神色仓惶,嘴里喊着郑昊辰的名字,哭吼着指望他回心转意,给郑家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指望。他们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也并不关心她的答案。
郑晨好抬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璩贵千:“你说的是真的吗?”
璩贵千笑了,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回复:“是真的。”
……小宝是你弟弟,你要多照顾他……男孩儿就是调皮,长大就懂事了,你得帮你弟弟啊……还是小好省心,不用我们攒钱,嫁个好人家,你弟弟还能靠着你……
“……让我走吧。”
好。
璩贵千起身,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室内。郭臻靠着墙,刘薇站在她身后半步,二人未发一语。
她向前两步,俯身,和郑昊辰那张写满了迫不及待的脸隔了一米,眼眸弯弯,狡黠一笑:“骗你的。”
“你烂在这里就好了。”
污言秽语溢出几秒,就被黑衣男捂住了。
“啊,对了。”璩贵千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巧地抽走了郑岳军胸口装着的香烟。
“怎么抽这个牌子了……”
她轻飘飘说着,抽出一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靠近了郑岳军。
刘薇的呼吸乱了一瞬,偏头去看郭臻,而后者一动不动。
璩贵千拿烟的手势是生疏的,她示意黑衣男,按住郑岳军的手。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其实是这个。”
噗,一按。
“你是会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感吗?”
她拧眉困惑,看着眼前抖动的手掌心里三个圆洞的灼烧痕迹。
“这种伤没那么疼的,”她抬头直视郑岳军,那个在这个家里象征着暴力和权威的中年男人已经坍塌,“就是痒,容易发炎,尤其是快长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它挠破了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