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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一朝返自在,一得平生快

      第211章 一朝返自在,一得平生快
    当嬴成蟜听到“消”做“消散”讲解时,就察觉到事情有异了,内心和脸上都不免认真了些。
    待听魏牟子讲完一段话,看到魏牟子笑而不语地望着自己,他轻轻拍打了三下额头,顺着魏牟子所言去思考,道:
    “若消摇不是一种境界、一类状态。
    “而是一个过程、一个行动。
    “庄子这篇文章不是在阐述逍遥的美好,而是在教导如何消摇。
    “那就如君所说的一样。
    “斥鴳飞不了万米高,是自身习性所致,是其天生之态导致如此。
    “不理解鹏,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但斥鴳并不低于鹏,斥鴳和鹏本质是一样的。
    “消摇掉一切外物,回归本真,这才是庄子要告诉世人的道理。”
    魏牟眼含喜悦之色,连连点头,越看嬴成蟜越欢喜。
    愿意学庄子之学的人很少。
    学习庄子之学,能够懂得庄子之学的人更少。
    嬴成蟜的表现,让魏牟大生怜才之心。
    魏牟由衷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嬴子对庄子之学领悟极高,可以考虑深度学习庄子之学。”
    转过头,老人笑问呼:
    “呼,你懂了吗?”
    呼晃晃脑袋,提出疑问:
    “没懂。
    “斥鴳飞不高,而质疑飞得高的大鹏。
    “庄子所言,不就是在劝导世人做大鹏而不要做斥鴳吗?
    “大鹏振翅高飞,才能超脱消摇。
    “斥鴳只在树杈草木间徘徊,如何能够消摇呢?”
    魏牟看看一脸认真,眼底满是不解的呼,越发觉得嬴成蟜是一个好苗子了。
    在稷下学宫,学习庄子之学的人属于倒数第二梯队。
    这还是因为大多数人对庄子之学有所谬误的原因。
    待他们跟随魏牟,得知了真正的庄子之学,绝大多数都会离去,能剩一二人已是幸事。
    初通庄子之学的学子下一堂课不来,以致魏牟授课,堂堂多为新面孔。
    “嬴子既然知晓了,那便让嬴子来讲好了。”魏牟伸手示意,隐含期待:“授课一道,嬴子胜我多矣。”
    嬴成蟜苦笑着告罪一声,低头沉吟,组织语言。
    待他抬头时,正对上呼的求知眼神。
    嬴成蟜指着自己说道:
    “我生来就是秦国王公子,我吃穿住用都要远远高于世人。”
    指着呼:
    “而你生来不是王公子,你能够说出我在秦国的吃穿住用吗?”
    呼摇摇头,这他哪里说得出来?
    嬴成蟜又道:
    “那么,你觉得自己应该受到鄙夷吗?”
    呼又摇摇头。
    他不知道秦国王公子吃穿住用,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这为什么要受到鄙夷呢?
    当呼脑袋停止晃动后,就看到主君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在主君鼓励的眼神中,呼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感。
    他迅速抓住,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我是斥鴳,主君是鹏!
    “我不理解主君不该受到鄙夷,斥鴳不理解鹏同样不该受到鄙夷!”
    魏牟鼓掌叫“彩”,笑着夸赞道:
    “嬴子授课,有九霄那么高。
    “孔子因材施教,嬴子因人施教,有异曲同工之妙。”
    嬴成蟜连连摆手,不敢承如此赞誉:
    “孔子学究天人,既能够看出来人善于学什么,又能够教给来人所善之学。
    “而我不过是与呼朝夕相处,对呼有所了解,能够按照呼的生活阅历教学罢了。
    “这没有什么可称道的。”
    魏牟对于嬴成蟜这谦逊表现也甚是满意,连连赞赏,连连点头。
    但这就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嬴成蟜要是一脸傲气地应下夸赞,魏牟就会觉得少年人当有此意气了。
    老人双眼笑成一条缝,点指着桌案上快要被风吃干抹净的“消摇”二字:
    “请嬴子继续说,这二字才是重中之重。”
    嬴成蟜先对老人道了声“那小子就班门弄斧了”,这才对着呼说道:
    “你生来不是王公子,你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为王公子吗?”
    “不能。”呼想了一下后,应道。
    他想这一下不是在想问题本身,而是在想“成为王公子”这件事。
    他这辈子从来就没对自己有这么大期望。
    以致于就算是听到假设性问题,脑袋也要反应一下才行。
    嬴成蟜直视呼:
    “不能成为王公子不是你的过错,就像斥鴳成为不了鹏也不是斥鴳过错。
    “只有生而为鲲,才能化为鹏。
    “有些事,天生有就有,天生没有就没有。”
    嬴成蟜停顿,给呼反应时间。
    片刻后,看到呼点了头,眼中露出明了之色,少年才继续往下说道:
    “庄子说楚之冥灵以五百岁为春秋,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
    “而人之最长寿者,莫过于活了八百岁的彭祖。
    “以彭祖的寿数与冥灵、大椿相比,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我原本以为庄子此言是在说彭祖可悲,听了魏牟子所言,才知道庄子说的是‘比较寿数’这件事可悲。
    “就像我从小见惯了异宝,吃惯了山珍。
    “你若是和我比这些,岂不是一件自寻烦恼的事吗?
    “你我二人共赏异宝,我能讲出异宝质地、值几多钱财,而你却什么都讲不出来。
    “服侍我们的人见之,夸赞我博学而讥讽你无知,你会在意吗?”
    若是呼没有听主君讲这段话,还会在意。
    听了主君所言,明了了道理。
    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在意。
    嬴成蟜点点头,表示自己相信,又道:
    “一个人说你不在意,十个人说呢?百个人说呢?
    “千人、万人、乃至天下人呢?”
    呼迟迟没有摇头,想着天下人都嘲讽自己的模样,不由得额头生出了冷汗。
    他脸上有一丝恐慌之色,苦笑连连:
    “我没有办法不在意。
    “若是这样,我不如死了。”
    “外界看法,与你何加焉?”嬴成蟜反问一句,道:“为甚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呢?”
    呼一下子想到了师长所教授的最后一课。
    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
    在自己的世界,自己才是中心,才是最重要的。
    师长的音容笑貌在心中闪过,呼眼含热泪,在这一刻完完全全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想我明白了主君之意,但我做不到。”他抹着双眼说道:“让主君失望了,我没有办法完全不在意外界的声音、看法,我不能消摇。”
    嬴成蟜望着突然涌出热泪的呼,平淡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有失望。”
    桌案上,“消摇”二字消失无踪,被风带到海角天涯。
    魏牟望着朗朗天空,仿佛看到了那位隐居在山谷,自得其乐的老友庄周。
    他当初年岁比庄周小得多,现在相貌却是比庄周还要老了。
    老人双目如弯月,温和地道:
    “庄子不会因为你不能消摇而失望,只会想着如何让你能消摇。”
    老人侧目,注视着少年:
    “我听完嬴子的讲解,还想要再和嬴子多说几句话。
    “斥鴳与鹏的差距,是不可以改变的。
    “可在村中生活的人,和远行千里的人,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在村中生活的人,没有远行千里的人见识多。
    “所以村中生活的人就应该都远行千里吗?不想远行千里只想待在村中的人就是该被嘲笑的吗?
    “不是的。
    “有人愿意在村中生活,有人愿意远行千里。
    “这是两人的选择差异,没有对错是非之分。
    “所谓的对错是非,都来源于人。
    “来源于人制定的仁义礼乐,来源于所谓的道德、法令。
    “窃一个钩玉的人是贼人,当诛。
    “盗一个国家的人,就成了诸侯。
    “仁义、礼乐、道德、法令,都是统治者统治天下的工具罢了。
    “带来动乱的不是别人,正是列国之诸侯也。
    “所谓帝王,是天下百姓推举出来的共主,是百姓为了利己身而尊奉的人。
    “现在列国诸侯对待百姓都如同对待奴隶,没有做利于百姓的事。
    “他们虽然以王自命,但不是王。”
    老人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放肆言论了。
    他激动莫名,高举着双手,尽情为已故的庄子宣泄思想:
    “当今之世。
    “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是。
    “而儒学、墨学,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这难道不可笑吗?
    “诸子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
    “要结束这个黑暗时代,所有人都应当隐居避世,这样就能逃避刑法免去祸患,保证自身安全。
    “如此一来,就能让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天子没有臣,就没有执行其命令的人,就无法迫害百姓。
    “诸侯没有友,就没有帮助他们的人,就无法奴役治下的民。
    “没有臣的天子还是天子吗?
    “没有友的诸侯还是诸侯吗?
    “天下没有了天子,没有了诸侯,就没有动乱残害。
    “没有帝王的天下,将回归到最原始最质朴的状态,按照道来运转。
    “那什么是道呢?
    “道是天地万物产生、发展的根源。
    “道即是物。
    “一一草一木一人一猪一牛一马一羊一天一地皆是道。
    “道动便是物动,乃生天地万物。
    “这个时候,没有人为干涉。
    “一切都按照道,按照自然来运行,消摇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老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呼吸有些许不畅,扶着桌子大口喘息了好一阵。
    呼上前搀扶着老人,忧心地劝道:
    “我明白了,我知道什么是消摇了,魏牟子不必再多说了。”
    魏牟子大口喘息,侧目看呼。
    他双目像是两颗星,星中燃烧着火苗。
    他畅意诉说,便是以星星之火而燎原。
    一直安坐的嬴成蟜呼吸也随之急促了些,他也有星星之火。
    只是今日时候未到,暂还不能燎原。
    老人一屁股坐下,大笑着道:
    “呼!你还不懂!
    “我知道你的脾性,在之后的日子你会去强迫让自身不在意他人看法,努力消摇。
    “但你越执意消摇,反而越不能消摇。
    “这叫空者为空累。
    “追求‘空’的人,会因为过于执着于‘空’的境界而受到束缚。
    “想要什么都不在意,这也是一种在意,明白吗?
    “但你现在不想消摇,还是如此在意世人之见,那就会陷入欲。
    “这叫欲者为欲殆。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被欲望所驱使的人,会因为欲望的无限膨胀而陷入危险。
    “一味追求欲望,就算没有危险,最终也只会使自己陷入无尽的追求中,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快乐。
    “我以人间最大的欲望,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人人都想为天子,可天子只有一个,那些争为天子的失败者最后多只有死路一条。
    “呼,不要做欲望的奴隶。”
    嬴成蟜听到这里,觉得魏牟子要是生在现代,应该对于社会日渐的躺平现象很是欣慰。
    卷不动就不卷了。
    大家都不卷,看资本最后怎么办。
    嬴成蟜深有感触,呼深感懵逼。
    不让消摇,又不让不逍遥。
    这正反话都让庄子说了,庄子到底让人怎么做?
    呼很疑惑,但没有问询,因为他担忧魏牟状态。
    像是发狂疾。
    但了解呼的魏牟都不需要看呼疑惑的表情,就知道呼不懂。
    呼要是听到这些就能懂,也不会成为公孙龙确定弟子们都听没听明白的标杆了。
    老人重重拍了三下桌案,大声道:
    “空应空之空。
    “你要做到空,但不能是刻意去否定一切。
    “而是应该包容一切,看见了也不在意,达到无所执的状态。
    “欲应欲之欲。
    “你要追求欲,但不能是一味追求自己所想。
    “而是应该看淡得失,一直到得到欢喜,得不到才是寻常的状态。
    “你不必沮丧。
    “我所说的这些,不只是你很难做到,世人全都很难做到。
    “这是这个时代的问题,而不是你的问题。”
    老人看看呼,最后看看嬴成蟜,轻轻叹息一声:
    “世人若都学庄子。
    “一朝返自在,一得平生快。”
    嬴成蟜知道老人在看着自己。
    他沉默片刻,道:
    “庄子无力改变天下。
    “选择避世,这无可厚非。
    “我有这个能力去改变。
    “我若选择避世,这不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