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打布衣老者丑时进山, 直至凌晨三五点,尺古村的村民们便能不断听到深山中远远传出兽吼鸟鸣。
接二连三的异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震动,惹得大半个村子的人彻夜难眠, 心中忐忑不安。
现任村长何福斌的家, 是一栋三层高的自建房。
三楼是杂物间, 客房留给了虞妗妗, 又临时收拾出一间屋子给齐家父子落脚过夜。
还有数小时, 远在南城医院的齐盛的生死将尘埃落定,齐家明心中焦灼, 本不打算睡觉。
耐不住这几天着实疲惫,不知什么时候便靠在沙发、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直至‘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撕裂了黑漆漆的云雾, 分支的闪电打在了巡山主峰的正上方, 几乎照亮了半边村子。
这雷声太大、太响, 几近要把山峰连带着周围的地表一起击穿。
无论是村中留守的术士还是普通村民、睡着了还是醒着, 都心中一震。
在客厅打了地铺却完全没有睡觉的随行术士们, 纷纷从盘膝静休中睁开双眸, 彼此对视。
“你们听到了吗?”
“嗯,不会有错……”
“我也听到了一点, 还以为是幻听了。”
电闪雷鸣之下,掩盖着寻常人捕捉不到的山鸣, 恍若龙吟。
二楼客房冲出了满脸懊恼的齐家明,身后紧随的是捏着眉角想迅速醒神的齐澜。
“老先生回来了吗?我怎么就睡过去了!”齐家明也是被雷声直接震醒,急匆匆拿起手机一看,竟已接近凌晨5点了!
夏兴摇头回道:“桂老未归。”
何家父子披着衣服从主卧出来,望着窗外一道比一道更沉更响的雷光,止不住忐忑。
何胜利更是从柜中掏出长香,念念有词给家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上香。
“唉…”齐家明叹着气踱步:“山里雷打成这样, 也不知道老先生的情况……”
齐澜侧目环视后忽道:“虞师父还在休息吗?”
凤眼青年率先察觉到最该在此处的人,不见了踪影,出声询问。
“应该吧。”
何福斌指了指最里面的房间:“虞师父住的客房是那一间。”
夏兴心想,巡山处天生异相情况不明,她心里担心桂老在山里出状况,眼下只有虞妗妗能令人安心,于是起身走到客房门口。
她扣指轻轻敲了两下房门,看似紧闭实则只是掩住的门开了一条缝。
“虞前辈?”她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试探着推门。
屋里没开灯,床榻整洁如初。
夏兴扭头:“虞前辈不在啊!”
“什么?”
“我们一直在客厅,没见到她出来啊。”
众人面面相觑。
……
千米之外巡山之中电闪雷鸣。
栖息在深山的野兽狂吠怒吼,声啸不止,间或被雷光照亮的山路坎坷不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最后头的地上还拖拽着一口软趴趴的蛇皮口袋,拖行间发出‘瑟瑟’的声响。
最前头的人稍矮,脚上踩着布鞋,身上穿的是深青色的长衫,腰上系一根黑腰带、并坠着鼓鼓囊囊的符袋,脑袋上戴着一定青色小帽。
不知是不是夜深露重,他身上的长衫湿漉,半贴在皮肉上,显出一具精瘦的形体。
他肩膀上搭着一双沾着泥壤痕迹、在月色下青白到发乌发灰的纤细手掌,姿态搭僵硬。
沿着这双手往后瞧,能看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年轻女人。
乌发,青肤,脖颈和耳廓处的几块皮肤像被某种霉菌寄生似得,长出一片青白色的绒毛,耷拉在老人肩上的手指发黑,额头上覆着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符纸。
大字样为:‘邬采萤’。
小字写着一串天干地支,是她这具身体的生辰八字。
说她是在‘走路’,她却双眸紧闭,根本是在被前头的赶尸人带着行动;
其额头上贴着的符自然垂下贴在鼻尖,除了偶有山风吹过会左右摇晃,其余时刻纹丝不动——她没有鼻息。
这是一具尸体。
一具刚刚从深山中挖掘出来的女尸。
正是四十年前惨死的年轻的邬家女子,邬采萤。
四十余年过去,寻常尸骨就算不皮肉完全消融,也会高度腐烂,可她的尸体留存度却十分完好。
除了尸僵的皮肤和极少部分溃烂,再无变化。
更甚者她身上下葬时的衣服也保留完好,青白色的面孔上仍能瞧出生前是个美人。
越是如此,才越诡异、危险。
这说明邬采萤的尸体在大山龙脉下经过淬化,已经僵尸化,她皮肤上的绒毛,就是尸毛,发黑的手指中都是尸毒。
之所以没有变成僵尸为祸周边,全靠巡山龙脉的压制。
天知道桂老找到龙脉穴眼并掘出尸体的那一刻,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差点苏醒的僵尸封锁。
饶是如此,为了克制邬采萤,桂老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月光下,赶尸老司覆着胎记的面孔严肃,眉头拧着,额角滴汗。
他落下的每一步,都稳当却缓慢。
前一只脚抬起,身后的山土地上就会烙下一个半指深的脚印,仿佛他背上负重的是千斤顶。
每走一步他就低声絮叨一句,仿佛在同背后的女尸闲聊:
“你妈为了给你报仇,豁出去了……是个好母亲……”
“可周围的人…山里的牲畜,怎么经得起这种折腾……这是泼天的业障…!”
“别怪我扰了你们母女的安宁……”
“……”
从山上背到临近山脚,桂老的脸和脖颈都被汗打湿,身后的脚印颜色加深。
待远远能从山荫间隙看到尺古村的建筑,他视线中也出现了一道悄然冒出的纤细身影。
老头儿声音带喘,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山!”
虞妗妗蹲在断石高地,单手撑腮。
夜色中她的长发隐隐透着银辉,一双猫瞳略带反光。
“我也是齐家邀请来的,怎么就算闲杂。”
桂老只擦了下额头。
“老头儿,都走到这里了,不把身后的‘人’放下来,再歇一歇么?”虞妗妗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引得桂老掀起眼皮望去。
“啊……你放下她,就赶不起了。”
虞妗妗心情有些复杂。
猫的眼睛本就有夜视功能,何况她是妖,夜色并不能模糊她的视野。
故而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赶尸老司身上的深青长衫,都已经被血浆浸成深褐,尽数贴在他瘦矮的身板上。
每走一步,沿着湿透了的裤脚往下渗的血渍,便加深他身后的脚印,连他赶起来的邬采萤的脚下皮肤,都沾着他的血。
这个老者此刻像一颗迅速漏气的气球,身体的生机,都在巨大的业障和反噬下疯狂流逝,行将就木。
如若虞妗妗猜得没错,他的腿骨已有严重折损,完全是强撑着在‘走脚’;
恐怕将一松懈,就再也走不动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堵的血腥气,她唇瓣不自觉紧抿,手掌撑地一个纵跃,从断石上轻巧落在山地。
走近老者,虞妗妗伸出手:“交给我吧,我能短暂遏制住她。”
她一只手先拖住桂老微微发抖的左手小臂,运了一些自己的气力,想要缓解老人身体崩溃状况。
不等她去触碰邬采萤的尸体,桂老伸出皲裂右手,按住她的动作,摇摇头:
“你有心了,但不用做无用功,谢谢你。”
“我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了解,漏斗留不住沙子,我身留不下己命,随它去吧。”
虞妗妗收回手,后退一步。
她见惯了生死相斗,在她漫长的生命中有太多过客死去,无非是生老病死,或是敌我相争。
按理说,桂老自己‘找’死——明明知道入山寻尸,势必没有好下场却还是来了,和她也没关系。
虞妗妗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可能是好奇,可能是内心的疑窦,驱使着她鲜少对一个人的行为产生了疑惑:
“你为什么要来?”
“别人都不来,你却来了,你不怕死吗?”
桂老撑着力翻了个白:“癫话,没有人不怕死。”
他当然也怕。
他掀开眼皮,去瞧虞妗妗:“其实我知道你的存在后,就很好奇……”
虞妗妗:“好奇什么?”
“你有道吗?”
“道?我又不是道士。”
“大道,谁说只有道士才有道!”桂老很无语:“……人活世上,是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修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就是大道,修道即修心。”
“所以你的道是什么?求长生道?求无量道?还是求名求利?”
虞妗妗拧眉:“你都快死了,还说这些有得没得做什么。”
什么道啊道的她不懂。
准确来说,从她懵懵懂懂踏入修行,就没有人问过她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修行需要理由吗?
因为前路无尽头,除了提升能力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做,闷头去修就是了。
再多无非是不想被天敌、除妖师随随便便灭掉,太过憋屈。
“所以你根本没有道,还能修至此等深度。”桂老盯着虞妗妗半晌,摇摇头:“是了,和一个未开化的牲畜论道,人要死了,脑子也糊涂了……”
“哈?”虞妗妗不爽:“你开化了,你有什么道?”
“……我?”桂老呼吸变沉,身板微佝:“我……确实也没资格笑话你,我也没什么道心。我只是……被这该死的命困住了罢!”
“没想到老头子我死之前,陪在身边的居然是一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