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舍生3
怀里的小野猪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在艳鬼怀里动了动,还一连吧唧了好几下嘴巴。
艳鬼连连叹气:“傻小猪,不过是吸了本座几口魂香,居然睡得这么死, 连你师尊来了都不知道。”
夜风吹得垂柳枝条轻晃, 艳鬼低下头, 摸了摸小野猪的脑袋,莫名感到一阵淡淡的伤怀。
出云殿亮着灯,闻人听雪坐在窗前翻看鬼修编撰的《英雄志》,上面记载着三千年以来非常有名鬼修。
穿越者们偏科严重,因为太过沉迷专业课, 大家都缺少一点历史人文知识, 闻人听雪和商枝也是如此,连近一千二百年以来的九品天人都认不全,还是山崩之后才逐渐了解。
半本书看完, 闻人听雪有点困了, 她拿出曲笙寻送她的发条手表看了看时间,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商枝去鬼王那复命后就没再回来过, 闻人听雪不禁有点担心。
她合上手里的书册,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落座时,窗外红影一闪,闻人听雪眼神一凛, 立刻抽出腰间的软剑。
手里的软剑刚抻直,紧闭的窗子忽然被人敲了一下,来人站在窗外嘻嘻笑着, “闻人姑娘,你要小猪不?”
闻人听雪推开窗子,穿着一身红衣的花袭影站在窗外,头上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蔷薇,手里拎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笑眯眯地把竹篮朝着她递过来。
“原来是花公子,”闻人听雪把软剑收了回去,伸手接过竹篮,红布一掀,竹篮里又铺了一层丝绒红布,一只瓜皮小猪正躺在绒布上呼呼大睡。
闻人听雪说道:“多谢花公子送她回来。”
“我也是听我们大王吩咐,你要谢,不如谢谢我们大王,”花袭影甩了甩拎着篮子的手臂,把袖子上的褶皱抚平,潇洒地朝着闻人听雪一挥手,便又化作一道红影飞走了。
闻人听雪把竹篮放在床上,打开商枝的衣柜换了套睡衣,这才吹灭油灯躺在床上。
天微微亮时,商枝终于睡醒了,懒洋洋地趴在闻人听雪的枕头旁边,扒拉着缝在枕头上的荷叶边。
闻人听雪睁开眼,捏了捏她的耳朵:“你睡得也太沉了,身上还这么香,我还以为艳鬼给你灌了什么迷魂香,让你沉醉美梦不愿醒。”
商枝顿时乐了,要是这会儿是人形,保不齐要调侃几句,她乐滋滋地伸出爪子搭在闻人听雪手上,慢慢地写出了一个“香”字。
闻人听雪惊讶:“艳鬼还真给你灌迷魂香啦。”
商枝又将爪子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写出了一个“养”字,闻人听雪说道:“是养魂香?”
商枝快乐点头。
灵魂离体受损不小,虽然附魂在这只小野猪身上,不至于让自己魂飞魄散,但终究没有自己的原生壳子好用,在这种情况下吸一口极品的魂香,无异于沙漠降甘霖。
天大亮时,闻人听雪和商枝吃完早饭,花袭影又来到出云殿,笑嘻嘻地把商枝放在竹篮里拎走了。
对于野猪脸真的变成一只野猪这件事,花袭影显然非常开心。
花袭影走进艳鬼居住的紫霄殿,把盖着红布的竹篮放在花窗旁的小榻上,艳鬼正倚着小榻,看着花窗外的红花檵木,树下是一面明澈如镜的湖泊,红花檵木的树影倒映在湖面上,仿佛这湖泊也被这红云般的花树染红。
“大王,天川鬼王想见您一面。”
红玉髓烟斗在艳鬼手中转了一圈,他微微垂眸,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沉。
红衣鬼王阴沉着脸的样子,简直和天川鬼王如出一辙,花袭影在心里叹了一声,到底是师徒,朝夕相处二十余载,虽然性情不同,理念不同,但多少还是带着点对方的影子。
见鬼王良久不言,花袭影无声退下,只有装着商枝的竹篮还放在小榻上。
过了会,竹篮上的红布被顶出一个尖儿,一只小野猪正鬼鬼祟祟地把脑袋探出竹篮,鼻子动了动,脑袋向上一抬,恰好和一脸阴沉的艳鬼来了个四目对望。
商枝一激灵,立刻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艳鬼愣了愣,手中的红玉髓烟斗在指尖一转,把盖在竹篮上的红布挑了起来。
竹篮的小猪正乖乖趴着,艳鬼又拿着红玉髓烟斗戳了戳小猪的湿乎乎的鼻子,小猪哼唧一声,抵在两只前爪上的脑袋微微抬了起来。
艳鬼微微低下头,一边用烟斗戳着小猪的脑壳一边低声说道:“你魂体有损,这几日别回出云殿了,在本王身边养着吧。”
小猪乖巧点头。
魂香点燃,香雾飘了过来,商枝又摊成了一场猪饼,在竹篮里香甜地睡着了。
艳鬼眼底含笑,盯着商枝看了一会,这才离开紫霄殿,去了关押着天川鬼王的地牢。
地牢阴冷刺骨,用红线和漆黑铁索编成的古怪笼子矗立在冰冷的地面上,画在笼子里的诡异阵法线条猩红,闪烁着昭示不详的红光。
紧闭的石门豁然洞开,有人踏着地上交错的光影走了过来。
天川鬼王抬眸。
红衣鬼王垂眸。
一红,一白,一喜,一丧。
隔笼对望。
静默许久,终归还是天川鬼王先开了口,轻声说道:“你和从前一样,还是喜欢在魂香里加一味话梅,如今成了鬼王,还是喜欢吃梅子吗?”
空旷的地牢里发出一阵阵回音,宛如墨色上荡开的一圈圈涟漪。
当回音停止后,艳鬼才开口说道:“年长之后便不怎么喜欢吃梅子了,只喝梅子酿的酒。”
天川鬼王笑了笑,他占据着商枝的躯体,那明明是一张非常年轻俊美的脸孔,这一笑却显露出一丝慈爱。
“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总缠着我给你摘梅子的小娃娃了,可我一看到你,还是会想起小时候的绛卿。”
“自从我娘亲去世,好久都没有人唤我的名字了,”艳鬼笑了笑,“就连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你是记不起,还是不愿记起?”天川鬼王语气幽幽,“你已经拥有了尊贵无匹的身份,不要再让人知晓你的母亲居然是一个烟花女子。”
听天川鬼王说起旧事,艳鬼脸上并没有愠怒之色,语气平淡地说道:“那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我的出身本来就不光彩,我父皇沉湎女色,常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地,我母亲是青楼的花魁,而我,虽然体内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却从小在青楼里长大,若不是遇到你,想来我这一辈子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看向天川鬼王,“我对师尊自然是感激涕零的,所以,我一度视师尊为亲父,哪怕长生殿与皇室纷争不断,哪怕我已经成了皇室的太子,我也一直站在师尊这一边。”
天川鬼王微微抿唇,低声说道:“我幼年孤苦,八岁时去幽山拜师学艺,我师尊无儿无女,待我与师兄极好,我师兄幽山鬼王收徒之后,也同我们的师尊一般将自己的徒儿视若亲子,我与师兄虽然不睦,这一点却是相同的,我若想夺舍你,不会养虎为患。”
“那师尊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么?”
天川鬼王摇头苦笑:“那时有那时的想法,后来有后来的想法。”
艳鬼的声音压低了,透着一丝冰冷的愤怒:“但你最初,只是将我当做一头养肥待宰的猪。”
“你也说了,那只是最初。”
艳鬼说道:“人心难测,你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可命在旦夕之时,谁敢把自己的性命悬在你那点恻隐之心上?”
天川鬼王看着他沉着冷怒的眸子,无奈说道:“所以你就因为这些猜忌判出师门,与我为敌?”
“不,”艳鬼摇头,“不只是因为这个,成了八品天人后我常常外出游历,偶然间误入了西海海底的镜像墓穴,在其中的一个墓室里,我看到了一幅壁画。”
“在那幅壁画中,一个衣着不凡的男子忽然来到爆发瘟疫的小镇,将一个在瘟疫里活下来的男童收为弟子,那个弟子长大之后,忽然穿上了那个男子当年所穿的衣裳,脸上的神态也变得和那个男子一样。”
“初看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觉得这壁画里的种种情形实在太过熟悉,恰如当年的我。”
艳鬼看着天川鬼王,缓缓说道:“师尊,时隔多年,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榕城。”
天川鬼王闭上眼:“记得,榕城有很多梅子。”
“是啊,那有很多梅子,我五岁那年,我娘攒够了赎身钱,带我来了榕城,榕城到处都是梅子树,我娘就买了个小铺子,卖各种梅子。”
“话梅卖的最好,我也最喜欢吃,我娘怕我吃坏了牙,等铺子关了,就把那些梅子都锁起来,她哄着我,说等我长大之后她天天给我做梅子吃”
“但她没能等到我长大,”艳鬼看着天川鬼王,轻轻笑了起来,“她死在了榕城那场瘟疫里。”
天川鬼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哀戚的神色。
“离开西海海底墓之后,我顺着蛛丝马迹查下去,终于查到了春眠,又从春眠查到了夺舍之法,知道了碧落黄泉花,还有可使人长生不死的毒太岁。”
“哪里我一个人是待宰的猪,天下的百姓,哪个不是待宰的羔羊?”
天川鬼王目露悲切,说道:“绛卿,你风华正茂,体魄雄伟,你没有老去过,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意气风发,外出游历时,也是个惩奸除恶的少侠,可是后来,我老了。”
“我老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九品天人的衰老只在一瞬间,一夜之间,犹如断崖,我强横的躯体突然走向衰败,身体散发着一股怎么也洗不去的腐朽味道,我的皮开始发皱,长满了褐色的斑点,层层褶褶地堆在一起,我知道人终有一死,可当这一天即将来临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