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好礼(二)
锦华堂热闹非凡,院子里婆子仆妇丫头站了满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颜,仿佛遇上了什么喜事,刚走到二堂门口,便听见徐老太太高兴的笑声,还有女孩子清脆甜糯的说话声。
翠喜扶着媚娘走上台阶,廊下仆妇漫声禀报:“大来了!”
屋内一片寂静,欢乐的声音瞬间消失,媚娘伸出食指揉了揉印堂:本人品有这么差吗?连笑都不肯再笑了。
季妈妈从里边打起了暖帘,笑道:“大请进!老太太正念叨着呢,说您这会儿该醒了的!”
媚娘露出一个温柔婉约的笑容,快步走进屋里,不及打量繁花锦绣环绕在老太太四周的都是些什么人,先走到面前跪下,俯身说道:
“孙媳给祖母请安!”
王妈妈是这么教导她的:到得上房要行个大礼,让老太太消消气,就不能因为她烟熏紫叶林而过份责怪。
老太太板着个脸,眼睛散光似的,焦点不知在哪,只淡淡说:“起来罢!”
媚娘起身,旁边立即有三四个人同时站起,朝她行礼,媚娘望去,都是十四五岁长得秀美伶俐的小姑娘,穿着绣花缎面絮丝锦袄,佩戴镶嵌珠玉宝石的金项圈,梳着少女常见的垂挂髻、双螺髻,戴了鲜艳的堆纱花,赤金步摇和珠花玉饰,心知这几个就是候府里的小姐们了。
没等她一一去认识,又听门外高声报称:“二来了!”
婆子打起暖帘,媚娘好奇地望过去,没见着人,一个活泼欢快的声音先钻了进来:“哎哟!还是咱们家里好啊,老太太的暖阁,舒适得不得了!”
听见了这把声音,那几个小姑娘又恢复了欢乐,齐声喊:“二嫂嫂快来!把我们想死了,回了娘家,就舍得把我们扔下不管!”
一个穿杏黄色缎面丝锦袍,下着粉红色姚绫八幅裙,头戴攒金丝朝阳凤凰展翅串珠步摇,脸上桃红鲜艳的美人儿走了进来,咯咯娇笑着,先给老太太跪下磕了个头,说道:
“给老太太请安了!老太太显见是一点不想孙媳的,瞧这膝下花团锦簇,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欢喜有多欢喜,哪里还记得孙媳!”
徐老太太笑骂:“你这张嘴!惯吃好的去还卖乖,明明是不管我们,还回头把家里弄得一团乱,这会倒能说得很,我不怪你就好了!”
二忙又磕了个头,认真道:“谢老太太,孙媳以后再不做那样的事了!”
老太太抬了抬手:“起来吧!又没真怪你。亲家之间,原该互相帮衬,你做得没错,你大嫂和三也罢了,只是可惜了我那片林子,你们三个猴儿,直要折磨死我老太婆才罢休!”
二白景玉忙不迭地赔着不是,上前去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媚娘只静静站在一边,看她表演。
她的坦然安静淡定却引来了一个人的注意,老太太左手边一位秀丽娴雅的柔弱女子,身穿豆绿色絮丝锦袍,梳朝云近香髻,身上首饰不多,却件件致绝伦,更显出她的巧和与众不同,她微微侧头,打量着媚娘,媚娘第六感官灵敏得很,目光一转,便捕捉了她的眼神,那女子受了一惊,低垂下头。
白景玉像刚发现似的,又惊又喜地走去扶了那女子起来,夸张地笑道:
“这是谁呢?哎呀呀,真正是女大十八变,一眨眼老母**变鸭!怪不得老太太不想我,原来这仙女似的、可人心的兰妹妹来了!”
那女子先向白景玉福了一福,拿袖子掩了脸,害羞道:“二表嫂说的什么啊,什么变什么,妹妹可听不懂!”
老太太呵呵大笑:“她说的是京城附近村话,你自然听不懂,夸你的,并无恶意——景玉,你是嫂嫂,不许调皮,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兰表妹不同别的姑娘,自小儿规矩学得好,从不会听村话土话!”
白景玉娇笑着,眼珠子一转,看向媚娘。
媚娘早在她看过来之前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笑微微地看住那位兰表妹。
自己好歹是大,她不过一个二,就能对长嫂视而不见,那也算了,大家都装吧。
媚娘走上前,也牵着兰表妹另一边手,温婉地笑道:“也是呢,转眼就长这么高了,我都认不出来!”
屋子里全体人员都冒汗:她岂止认不出来,连见都没见过呢!
庄玉兰的父亲是徐老太太最疼爱最看重的娘家侄子,不幸早夭,仅有她这一个女儿,徐老太太爱屋及乌,时常接了她来身边住,徐俊英将媚娘娶进门,庄玉兰就病倒了,当天被她叔父带回金陵,自那时起再没来到京城姑家,倒是徐俊英随同老太太回乡祭祖时,去到庄府看过她。
徐老太太咳了一声,说:“这是我娘家侄孙女儿,叫做玉兰,俊英自小唤她兰儿!兰丫头,见过大表嫂!”
庄玉兰抽回自己的手,退后一步,轻盈地福下身去,柔声道:“见过大表嫂!”
被媚娘握过的手隐隐作疼,引得她的头也隐隐疼起来:眼前这个貌若天仙,被英表哥一眼相中的女子,是她的天敌么?听到她的名字身子就发抖,再看到她的人,就更加难受了。
不是病得快去世了么?姑祖母才让人去接她,说是让她来安慰安慰英表哥,可眼前的大表嫂却又好好儿的,眼见着比她健康十倍!
白景玉也向媚娘微微俯下身子,说道:“大嫂好!弟妹原是听到了大嫂好回来的消息,高兴得很,却又不能立马就跑回来……真是对不住了,不过弟妹备了一份礼,已经送往大嫂院里去了,当是给大嫂赔个不是!”
媚娘微笑着,轻言细语:“一家子人,看你客气的!又没得罪我,赔什么不是?我以前病着,多承你照顾,丫头们都跟我说了,我心里记你的情!”
翠喜翠思翠怜三个陪嫁丫头,个个灵巧能干,对媚娘的忠诚是没话可说,其中翠思最伶俐,心直口快,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早寻机将她病中这府里人谁对她好谁不爱理她都说了个通透,二管事以后对清华院的态度不能说很好,该有的不会缺,但王妈妈想额外给病人炖个滋补的汤汁,去讨要些人参冬虫夏草之类好药材,管事妈妈从来没痛快给的,就是给了,也是些碎屑粉末,只说是老太太、太太们用得多,没有了。那些管事妈妈是二***人,按说一个婆子,若是没有二点头,她怎敢违逆大***意旨?
媚娘不是个认死扣爱记隔夜仇的人,但看着白景玉装模作样,一进来眼睛就扫过她,偏装没看见,感觉不爽,忍不住拿话敲打她一下。
白景玉脸色变了一变,低着头,没等她想出什么话来,媚娘从身后翠喜手上接过一只长方形大红锦盒,笑盈盈地递到老太太面前:
“候爷东北边一位友人赠的老山参,候爷说这样的上品,别说咱们府里,只怕中都少见到,京城里的药店更是闻所未闻,候爷让孙媳拿来孝敬祖母!”
她看了瑞雪一眼,瑞雪便走来接过锦盒,当众打开,红绸映衬下,黄灿灿两支尺余长的老山参晃了周围识货人的眼。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一口气送这么多稀世之宝给他,媚娘猜着那人不是太豪爽就是太傻,不然就是世代住深山里,那整座山都是他家种殖场,专种人参。
老太太眼里放出欢喜的光芒,白景玉也看得一楞一楞的,她是高门大户小姐,刚刚去世的大爷爷是致仕的朝廷命官,她自己的亲爷爷名为白衣,实际上却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兄弟二人感情好,老死不分家,白家有权势有钱财,非同一般的富贵,整个京城谁人不知?从那样的富豪大家出来,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但媚娘拿出来的这两支老山参,年份之久远,品质之上乘,倒真是白景玉没接触过的。
媚娘听见徐老太太用温和慈爱的语气说道:“难为俊英,事事都先想着祖母。我快入土的人,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你母亲身子不好,你也是刚大病起来的人,拿回去好生补补吧!”
媚娘乖巧地笑:“候爷说下次还会有,那时再给母亲。孙媳年轻,吃什么都是补……好东西一定要先给祖母,祖母是我们家的老祖宗、老佛爷,祖母身体康健福寿,看护照拂我们,我们这些儿孙才能喜乐无边!”
老太太身边的季妈妈和瑞雪等丫头已经见识过大***转变,不吃惊了,白景玉和徐府小姐们却是呆了一呆,秦媚娘怎么变化这么大?往昔的她,谦恭谨慎,总恨不得把自己收藏起来,行不露脚,笑不露齿,身为长房长孙媳,来上房问安从不敢走在前面,低着头随众人行礼问候,老太太说一声回吧,她就如同得了赦令一般,风似地走掉,半刻都不肯待着,那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这回死而复生,竟成了么,做的事说的话,饶是伶俐如白景玉,却也自叹弗如。
徐老太太就着瑞雪手上了壮的老山参,示意让季妈妈收好,眉开眼笑看着媚娘说道:“这孩子,嘴儿就是甜!我总要活够一百岁,才能天天照看着你们这些猴儿!”
媚娘笑得愈发甜蜜,走上去挨着老太太坐下,抓了她的手臂揉捏筋骨,腻声道:
“一百岁算什么?古人有活到一百五十岁的,祖母也定要活那么久!看着我的恒哥儿考状元,娶媳妇,生重孙……叫他子子孙孙好好孝敬祖母!”
再怎么明有心计城府深的老人家,也架不住儿孙辈这样的撒娇恭维拍马屁,徐老太太笑得满头珠翠乱颤,边拿帕子擦拭笑出来的眼泪,边拍打媚娘的手:
“小甜嘴儿!把我老太婆哄得——快让人摆了饭来,你给我侍候着,今儿起我每顿得多吃一碗饭,不然怎么活到一百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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