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8【认怂的钱谦益】
数十官员坐在堂中,等待赵瀚删减名单。
忽然,赵瀚抬头问道:“这胡瑗是谁?有何功绩?”
王调鼎拱手回答:“陛下,胡瑗乃宋初三先生之一,提倡学问应当明体达用,曾开宋代理学之先声。”
那就是朱熹的拓荒前辈了,赵瀚顺手将其从名单上划掉。
理学的构建者们,选一个朱熹便已足够。这个胡瑗划掉,二程也全划掉,周敦颐什么的……好吧,周敦颐可以保留,毕竟这位是理学鼻祖,《太极图说》对后世影响极大,可以说塑造了中国人的宇宙观。
张载也可以入选,赵瀚很喜欢横渠四句。
在立言方面,宋代的理学家们,赵瀚只保留周敦颐、张载和朱熹。
至于心学方向,陆九渊、陈白沙、湛若水、王艮这些全部划掉,赵瀚只允许保留王阳明一人。
继续审视名单,赵瀚蓦地又问:“罗钦顺是谁?”
李邦华说道:“江西泰和人,江右大儒,理学宗师,正嘉年间与阳明公齐名。”
在心学最盛之时,与王阳明齐名的理学大师?
而且还籍贯泰和县,那也是赵瀚的早期地盘。恐怕眼前的中枢大臣们,有很多都是罗钦顺的徒子徒孙,甚至李邦华都有可能传承罗钦顺的学说。
这位还真不好直接划掉!
赵瀚只得问道:“罗钦顺的学问,都讲了些什么?”
李邦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阐述道:“自嘉靖至崇祯年间,真正明理之大儒,多采纳整庵公(罗钦顺)的学说。”
赵瀚立即就明白了,罗钦顺这个人很重要。
理学方面,宋代朱熹,明代罗钦顺。
心学方面,宋代陆九渊,明代王阳明。
赵瀚又问道:“罗王二人,可曾有过交流?”
李邦华回答:“两位先生时常通信,争论心学与理学。只是学术之争,并未有过交恶,甚至是惺惺相惜。”
罗钦顺、王阳明两人,年轻时都笃信佛学,中年又都厌弃佛学。一个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一个成为心学的集大成者。王阳明在生命的最后十多年,一直在跟罗钦顺通信交流,彼此都想说服对方,但彼此又都没有成功。
赵瀚愈发感兴趣,问道:“这位罗先生,如何看待气理?如何看待道器?”
对于这个问题,陈茂生等读书少的大臣,坐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但是,以李邦华为首的儒士,却一个个都激动不已。
陛下终于还是问道了,陛下终于请教儒学了,今日相当于经筵大会啊!
开国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
庞春来笑而不语,眼睛半眯着,似是坐着睡着了。
李邦华起身回答道:“罗文庄公(罗钦顺)认为,气理为一物,而理一分殊也。又认为,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器亦道,道亦器。”
赵瀚顿觉莞尔:“我明白罗王为何齐名了。”
王阳明改动《大学》的“新”、“亲”二字,是要从朱熹那里抢夺四书解释权。
罗钦顺此人也很猛,直接推翻朱熹对于气理、道器的理解。这是从理学的核心构架上,绕过朱熹重新解释理学,让理学更具有实践指导性。
王阳明、罗钦顺,一个心学,一个理学,其实殊途同归。
他们的理论,在明末被结合起来,于是诞生了黄宗羲、王夫之这样的思想家。
赵瀚这个反应,却让大臣们很沮丧。
他们还想继续给皇帝讲经呢,有幸参与大同第一场经筵大会,百年之后是可以名留青史的!
结果李邦华只说一句话,皇帝就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让大臣们怎么继续讲下去?
钱谦益、张溥等翰林院成员,这次也被叫来开会的,毕竟事关文庙祭祀,学者们都应该参与。
钱谦益、张溥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这个造反起家的皇帝,果然不是朱元璋那种泥腿子,而是真正研究过理学的人。
明代的进士,都有可能不知理学为何物!
因为只读四书五经和注解,对于理学的认识还很零散。你得去读二程、朱熹的著作,才能系统的掌握理学,这对大部分士子而言是不可能的。
赵瀚在含珠书院时读过,而且是高屋建瓴的去读,以一种探究和审视的角度去读。
不需要记得细节,只需要掌握整体框架和核心观点。
在赵瀚看来,仅从哲学角度来理解,理学就是一套世界观和方法论。
赵瀚继续审视名单,群臣则坐在那里默默等待。
终于,赵瀚放下朱笔,对女官说:“传诸群臣阅览。”
一个一个传阅下去,有人皱眉,有人欣喜,有人疑惑,但都没有出言反对。
因为他们最想抬入文庙的贤哲,已经被赵瀚保留下来,没必要因为个把人物跟皇帝抬杠。
只不过,写《史记》的司马迁入选,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为何落榜?
倒是赵瀚亲自添加董仲舒,让人觉得情理之中,又似乎在意料之外。
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他独尊的只是公羊派儒术,以公羊派儒学为核心,添加法家、道家、阴阳家思想,影响后世两千年的中国社会。
钱谦益看看名单,又抬头看看皇帝,苏武居然也能进文庙?
张溥有些坐不住,起身拱手道:“陛下,沈括入选文庙倒也罢了,这郭守敬乃蒙元臣子,怎能入我泱泱华夏之文庙?”
赵瀚说道:“大明的《大统历》,不过是在郭守敬《授时历》上略微改动。今之天文、水利学问,也多有沿袭自郭守敬,数百年来惠及亿万百姓。为何就入不得?”
“出仕蛮夷,不可入文庙,”张溥说道,“否则的话,若伪清得了天下,范文程、宁完我、洪承畴之辈是否也可入文庙?”
赵瀚解释:“郭守敬入选,皆因其学问造福后世,范文程这些人哪里比得上?”
张溥说道:“陛下,天下万民,可不看学问。”
赵瀚沉默良久,叹息道:“算了,便将郭守敬勾除。”
又是一番讨论,名单不再更改,大致遵循立功、立德、立言三个准则。
像海瑞这种清官,苏武这种忠臣,便是以立德入选。
敲定文庙祭祀名单,牵扯文人比较复杂。
武庙名单就简单得多,赵瀚爱选谁便选谁,岳飞、于谦、戚继光都被请进去。而且,一直没入武庙的岳飞,直接被赵瀚定为武庙十哲。
武庙十哲,只能有十人。
岳飞既然被请入,那就得有人被请出。思来想去,唐朝的英国公李绩,屈尊从十哲降为名将。
其他人也没法请出来啊,白起、孙武、韩信、乐毅、张良、诸葛亮这些,谁都请不动,赵瀚也不敢请。
“咳咳咳咳!”
来到大街上,张溥连声咳嗽,他病得比较重,今年又卧床两月,估计是时日无多了。
钱谦益感慨:“文庙、武庙、帝王庙,都请入请出好多人,陛下这是要重新建立法度啊。”
张溥咳嗽好半天,捂着嘴说:“秦始皇被请入帝王庙,而且还要独享一殿,如此做法倒也实至名归。没有祖龙的帝王庙,那还叫帝王庙吗?”
大明的帝王庙,还真没秦始皇,理由是功德有亏。
从赵瀚确定的祭祀名单,二人就知道是啥意思。清官入祀,提倡清廉;忠臣入祀,提倡忠贞。沈括这些入祀,是要倡导科学知识。
张溥似乎缓过劲来,也不咳嗽了,望着繁华街市说:“这位陛下,越来越像明太祖了,重定庙宇祭祀亦如此。几乎照着明太祖当年做过的事情,又重新做了一遍,只不过废除了贱籍而已。接下来,就该兴大狱了。我无所谓,常年患病,估计也活不了几年。牧翁,你可要当心啊。”
钱谦益浑身哆嗦一下,恼怒道:“我当心什么?我在翰林院做学问,可没有掺和朝堂,更连贪污的机会都没有。便是陛下要兴大狱,与我钱某人何干?”
说是这么说,钱谦益还真吓住了,打定主意留在翰林院,坚决不去朝堂做任事官。
张溥说道:“如今的士林,学说千奇百怪,还有许多酸儒发牢骚。依我看,如果要兴大狱,肯定先杀一批读书人。牧翁,你的门生故吏里面,可有不少含沙射影诋毁田政之人。”
钱谦益顿时愕然,这尼玛,原来躲在翰林院也不安全。
钱谦益有些急了,愠道:“张西铭,你故意吓唬我是吧?老朽在翰林院用心治学,早已跟旧日门生断了来往。从今往后,便闭门谢客!”
“哈哈哈哈哈!”
张溥大笑不止,他就喜欢看钱谦益急恼的样子。
二人叫来街边舆夫,坐着滑竿穿街过巷。
张溥再次咳嗽起来,呼吸稍微舒缓之后,看着繁华的街市感叹:“盛世将至,我竟命不久矣,心中实在不甘啊。若能再活二十年,看看这天下变化,那该有多快活!”
钱谦益没好气道:“死什么死?老夫这把年纪都不言死,你才活多少岁?两年前你就说自己要死了,还不是一直活到现在!”
(关于在耕地上撒石灰,解释一下。现代农民撒石灰,撒的是熟石灰,是为了中和化肥的酸性,顺便有些杀虫效果。而古代可没化肥,而且龙骑兵撒的是生石灰。另外,不是整个辽东都撒,只撒耀州、海州南方的部分耕地。)
(感谢层楼终究误了少年的盟主打赏!)